一周后的午后,阳光像融化的蜂蜜,透过国立博物馆的玻璃穹顶,在大理石地面上洒下暖融融的光斑。苏晚栀提着工具箱走进鉴定室时,空气中正飘着淡淡的樟木香气——那是博物馆用来保存文物的特制木料,混着旧纸张的油墨味,成了她最熟悉的“安心气味”。
鉴定室中央的长桌上,已经摆好了一批新入藏的宋代陶瓷。青釉碗、白瓷瓶、黑釉盏,一个个被放在铺着软布的托盘里,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孙教授坐在桌旁,手里拿着放大镜,正对着一个青瓷碗端详,见苏晚栀进来,立刻笑着起身:“晚栀,你可来了!这批藏品里有几件存疑的,正等着你这位‘火眼金睛’来把关呢!”
苏晚栀放下工具箱,戴上白色手套,拿起那个青瓷碗。碗口是规整的圆形,釉色像雨后的天空,透着淡淡的青蓝;碗身上的冰裂纹细细密密,像老人手上的皱纹,却又带着一种自然的韵律。她用指尖轻轻拂过釉面,触感光滑细腻,没有丝毫人工打磨的痕迹。
“釉色纯正,冰裂纹是自然开片,符合汝窑的典型特征。”苏晚栀把碗放在灯光下,调整角度仔细观察,“但你看底足——”她指着碗底未上釉的部分,“修胎的痕迹太规整了,宋代工匠修胎更讲究‘随形’,不会这么刻意追求对称,这个细节需要再确认。”
孙教授凑过来,用放大镜看了半天,连连点头:“你这么一说,还真有问题!我们之前只注意釉色了,没仔细看底足。有你这句话,我们心里就有底了。”
两人正讨论着,走廊里突然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不是博物馆工作人员那种轻手轻脚的步伐,而是带着某种训练有素的节奏感,还夹杂着压低的交谈声,打破了馆内一贯的静谧。
“今天有特别活动吗?”苏晚栀放下青瓷碗,侧耳听了听,随口问道。
孙教授皱眉想了想,突然拍了下额头:“哦!差点忘了,今天裴氏基金会的人要来谈捐赠,说是要捐一件重要文物。但预约的是下午五点,现在才两点,怎么会这么早到?”
“裴氏基金会?”苏晚栀捏着放大镜的手指顿了顿,心里莫名一紧。
话音刚落,鉴定室的门就被推开了。一群穿着黑色西装的人簇拥着一个身影走进来,为首的正是裴御霆。他今天穿了一身深灰色定制西装,领带是低调的暗纹款式,平日里眼底的玩世不恭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严肃的专注。他正跟身旁的博物馆副馆长低声说着什么,手势坚定,语气沉稳,完全是一副商界精英的模样。
直到目光扫过苏晚栀,裴御霆的眼神才闪过一丝真实的惊讶——那惊讶很淡,像投入水面的石子,刚泛起涟漪就消失了,随即化为礼貌的微笑:“苏小姐,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您。”
苏晚栀放下手中的工具,站起身,微微颔首:“裴先生。”她的语气平静,可心里的警铃却悄悄响了起来。裴氏基金会捐赠文物,她来鉴定新藏品,偏偏在这个时间点遇上,真的是巧合吗?
孙教授一看两人认识,立刻热情地介绍:“孙馆长,这位苏晚栀小姐是我们馆的特聘专家,宋代陶瓷鉴定是她的专长,今天特地请她来给新藏品把关。晚栀,这位是裴氏基金会的裴御霆先生,今天要给我们馆捐一件大宝贝呢!”
裴御霆笑着摆手:“‘大宝贝’谈不上,只是一件觉得该回归故土的文物。”他的目光落在长桌上的陶瓷上,眼神里流露出真诚的兴趣,“这些就是贵馆新入藏的宋代陶瓷?看起来很精致。”
“是啊,都是热心藏家捐赠的,就是有几件拿不准。”孙教授拉着裴御霆走到桌前,“正好晚栀在,要不你也一起看看?裴先生对古文物也有研究,说不定能看出点门道。”
裴御霆转头看向苏晚栀,眼神里带着询问,语气很客气:“如果不会打扰您工作的话,我倒是想多学习学习。”
周围的人都看着她,有博物馆的专家,也有裴御霆的助手。众目睽睽之下,她没法拒绝,只能微微点头:“请便。”
接下来的半小时,裴御霆的表现让苏晚栀不得不刮目相看。他没有像有些收藏家那样指手画脚,而是安静地站在她身边,认真听她讲解每一件陶瓷的特征。轮到那个存疑的青瓷碗时,他还主动提出了几个专业问题:“苏小姐,您说底足修胎太规整,那有没有可能是宋代后期的官窑作品?我记得南宋官窑的修胎比北宋更讲究对称。”
这个问题问得很有水平,不是外行能想到的。苏晚栀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耐心解释:“南宋官窑确实更注重规整,但也不会这么‘刻意’——你看这里的修胎痕迹,边缘太光滑了,宋代工匠用的是‘竹刀修胎’,会留下细微的竹丝纹路,这个碗上没有。”
裴御霆听得很认真,还拿出手机,把她指出的细节拍下来,备注上“青瓷碗底足修胎疑点”。他的动作自然,没有丝毫做作,完全像个虚心求教的学生。
“裴先生对宋代陶瓷的了解,远超普通收藏家。”苏晚栀收起放大镜,不得不承认,“您应该研究了很久吧?”
裴御霆笑了笑,语气很谦逊:“只是兴趣所在,平时多看了几本书,跟您这样的专家比,还是差远了。”他的眼神很真诚,没有丝毫炫耀的意味,让苏晚栀对他的印象又改观了几分。
鉴定告一段落,裴御霆自然地转入正题,对孙教授说:“孙馆长,其实今天来,主要是想代表裴氏基金会,给贵馆捐一件文物——一座北魏时期的石刻佛首。”
他示意身后的助手打开一个黑色的保险箱。助手动作小心地取出一个锦盒,打开后,一尊石雕佛首露了出来。佛首高约三十厘米,材质是青灰色的石头,历经千年,表面已经有些风化,但五官依然清晰——眉毛细长,眼帘低垂,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透着一种慈祥静谧的气质。佛首的发髻雕刻得很精致,每一缕发丝都清晰可见,能看出当时工匠的高超技艺。
“哇!这是北魏的犍陀罗风格佛首吧?”孙教授激动地凑过去,眼睛都亮了,“我在博物馆的资料里见过类似的,没想到今天能见到实物!”
周围的专家也都围了过来,纷纷发出赞叹声。苏晚栀也被吸引了,走到锦盒前,仔细观察佛首的细节。作为文物修复师,她对石刻文物也有研究,一眼就看出这尊佛首的珍贵——北魏时期的石刻佛像存世量很少,尤其是这种保存完整的佛首,更是罕见。
“这尊佛首是上世纪从山西的一座石窟流失海外的,一直在私人藏家手里。”裴御霆站在一旁,语气很郑重,“我们基金会花了半年时间,才从藏家手里买回来。我觉得,这样的文物不该藏在私人手里,应该回到博物馆,让更多人看到,了解我们的历史文化。”
孙教授激动得手都抖了,握着裴御霆的手说:“裴先生,太感谢您了!这可是我们馆今年收到的最珍贵的捐赠!我代表博物馆,向您表示最诚挚的感谢!”
所有人都在为这件珍贵的捐赠欢呼,只有苏晚栀皱起了眉头。她的目光落在佛首的颈部——那里有一道明显的断裂痕迹,断口边缘过于整齐,而且磨损痕迹很奇怪,不像是自然风化形成的,反而像用现代工具切割后,刻意做旧的样子。
“苏小姐,您有什么看法?”裴御霆的目光很敏锐,一下子就捕捉到了她的表情变化,开口问道。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苏晚栀身上。孙教授也愣了一下,连忙说:“晚栀,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有话直说,没关系的。”
苏晚栀犹豫了片刻。她知道,这话一出口,很可能会扫了所有人的兴,甚至会让裴御霆难堪。但作为文物鉴定专家,她的职业操守不允许她隐瞒疑点。
“我觉得,这尊佛首的断口有点问题。”苏晚栀指着佛首的颈部,语气很谨慎,“断口边缘太整齐了,正常的古代石刻断裂,边缘会有不规则的碎石痕迹;而且这里的磨损——”她用手指虚指断口处的几个点,“看起来像是用砂纸打磨过,再做旧处理,不像是自然风化形成的。”
她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原本热闹的鉴定室,瞬间让气氛凝固了。孙教授的笑容僵在脸上,其他专家也都面面相觑,没人敢说话。
裴御霆的脸色也沉了下来,眼神变得锐利,盯着苏晚栀问:“您的意思是,这尊佛首有问题?”
“我不是说佛首本身有问题,而是断口可能有问题。”苏晚栀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我需要用专业仪器做进一步检测,比如用显微镜看断口的结晶状况,用碳十四测年法检测断口处的做旧物质。但从肉眼观察来看,这断口不像是原装的,更像是后来人为分离的。”
这话一出,满堂皆惊。所有人都明白,如果断口是人为分离的,意味着什么——这尊佛首很可能是从完整的佛像上切割下来的,而完整的佛像,大概率是非法盗掘的赃物。博物馆如果接受这样的捐赠,一旦被曝光,不仅会影响声誉,还可能涉及法律问题。
裴御霆的眼神更锐利了,语气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压力:“苏小姐,我理解您的谨慎。但这尊佛首,我们已经请过五位专家鉴定,其中包括国际知名的石刻文物专家戴维斯教授,他们都确认断口是古代自然断裂的。”
“我相信其他专家的专业能力,也尊重他们的判断。”苏晚栀没有退缩,迎上他的目光,语气不卑不亢,“但文物鉴定不能只看专家意见,更要靠科学检测。博物馆的职责是保护真实的文物,给公众传递准确的历史信息,所以每一件入藏品,都应该经过最严格的检测,不是吗?”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锋,像两股气流碰撞,谁也不肯退让。鉴定室里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其他人都屏住了呼吸,没人敢插话——一边是慷慨捐赠的基金会主席,一边是馆里特聘的专家,无论帮谁,都可能得罪另一边。
过了大概半分钟,裴御霆缓缓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对孙教授说:“孙馆长,苏小姐说得对,谨慎总是好的。”他的语气已经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坦然,“请您安排专业团队,对这尊佛首做全面检测,所有费用都由裴氏基金会承担。在检测结果出来之前,捐赠仪式暂时取消。”
这个反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孙教授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连忙点头:“好!好!我们明天就安排检测,一定尽快出结果!”
裴御霆又转头看向苏晚栀,眼神复杂,有惊讶,有认可,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感谢您的专业,苏小姐。如果不是您及时指出问题,我们可能会犯下大错,给博物馆带来麻烦。”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微妙,“不过,这件事恐怕会让我在基金会董事会面前很难交代——毕竟,是我力排众议,决定捐赠这件文物的。”
苏晚栀心里微微一动。她能想象到,裴御霆作为基金会的负责人,原本想靠这件捐赠提升基金会的声誉,现在却因为她的质疑而暂缓,董事会肯定会有不满。他能坦然接受,甚至感谢她,这份气度,确实超出了她的预期。
“我只是在履行我的职责。”苏晚栀的语气也缓和了一些,“如果检测结果证明断口是原装的,我会亲自向您道歉。”
裴御霆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自嘲:“不必道歉。您只是做了您该做的事,反倒是我,太急于求成了。”他看了眼手腕上的手表,“时间不早了,我们也不打扰各位工作了。孙馆长,检测结果出来后,请第一时间通知我。”
他说完,又跟苏晚栀微微点头示意,才带着团队转身离开。脚步声渐渐远去,鉴定室里的气氛才慢慢恢复。
孙教授擦了擦额头的汗,看着苏晚栀,语气里满是佩服:“晚栀啊,刚才可真险!也就你敢这么直言不讳,换了别人,早就顺着台阶下了。”
另一位老专家也感叹道:“裴御霆的反应也够大度的。换成别的捐赠人,被当众质疑,早就拂袖而去了,哪还会同意检测?看来这位裴先生,确实是真心想做文物保护,不是为了虚名。”
苏晚栀没有接话,心里却乱成了一团。裴御霆今天的表现,再次颠覆了她对他的认知——他专业、负责,面对质疑能保持冷静,甚至愿意承认自己的疏忽。这和她印象中那个玩世不恭、只会用钱砸人的纨绔子弟,简直判若两人。
难道,她真的一直错看他了?
接下来的几天,苏晚栀亲自监督佛首的检测工作。她用高倍显微镜观察断口,发现断口处有细微的打磨痕迹;用化学试剂检测,发现断口处有现代胶水的残留;碳十四测年法更是显示,断口处的做旧物质,距今只有不到五十年的历史。所有检测结果都指向一个结论:这尊佛首的断口,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人为切割后做旧的。
“看来,这尊佛首确实是从完整佛像上切割下来的。”苏晚栀拿着检测报告,对孙教授说,“我们需要联系文物局,查一下山西那边的石窟,看看有没有对应的佛像被盗记录。”
孙教授点点头,叹了口气:“唉,可惜了这么好的一尊佛首。不过幸好有你,不然我们馆就麻烦了。”
傍晚时分,苏晚栀拿着检测报告,走出博物馆。刚到门口,就看到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路边,车窗降下,露出裴御霆的侧脸。他穿着一件深色的风衣,手里拿着一杯咖啡,看起来像是等了很久。
“苏小姐,能占用您几分钟吗?”裴御霆看到她,推开车门走下来,语气很平静,听不出情绪。
苏晚栀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裴先生,您是来问检测结果的?”
“是,也不是。”裴御霆递给她一瓶矿泉水,“我已经从孙馆长那里知道结果了。我来这里,是想亲自跟您说声谢谢。”
苏晚栀接过矿泉水,有些惊讶:“谢谢我?”
“对,谢谢。”裴御霆看着她,眼神很认真,“如果不是您及时指出问题,我们基金会不仅会给博物馆带来麻烦,还会助长非法盗掘文物的风气。基金会最近在尝试转型,从单纯的商业捐赠,转向更专业的文物保护,这次的事,也给我们提了个醒——以后再收购文物,一定要做最严格的检测。”
他的坦诚让苏晚栀有些意外。在她接触过的权贵里,很少有人愿意这么直白地承认自己的失误。
“您事先不知道断口有问题吗?”苏晚栀忍不住问。
“我知道有争议,但没想到这么严重。”裴御霆苦笑了一下,“卖家给我们提供了完整的‘ provenance ’(来源证明),说佛首是上世纪初从一个传教士手里收购的,还请了几位专家背书。我当时太想做成这件事,觉得‘有争议’很正常,就没深究。现在想想,还是太轻率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其实,我今天来博物馆,还有一个私心——希望能偶遇您。”
苏晚栀立刻警惕起来:“您想干什么?”
“别误会,我不是想纠缠您。”裴御霆从车里拿出一个文件夹,递给她,“这是我们基金会正在策划的‘青年修复师扶持计划’,想请您看看,提提意见。”
苏晚栀接过文件夹,翻开一看,里面详细写着计划内容:资助年轻修复师去国外深造、提供专业的修复设备、举办修复技术培训班……每一条都说到了她的心坎里。她一直想推动类似的计划,却苦于没有资金和资源,只能在工作室里收一两个徒弟,慢慢教。
“您怎么知道我想推动这类计划?”苏晚栀抬头看着他,眼神里满是疑惑。
裴御霆笑了笑,眼神变得深邃:“在第一次邀请您去美术馆之前,我确实做了一些功课。我了解到,您每年都会免费给基层博物馆的修复师讲课,还自己出钱帮年轻修复师买专业书籍。您不仅是个优秀的修复师,更在乎这个行业的未来。”他的语气很诚恳,“我不是在讨好您,只是觉得,这个计划如果没有您的参与,肯定做不好。”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给深色的风衣镀上了一层金边。这一刻,他看起来不像那个精于算计的商人,也不像那个玩世不恭的富二代,而像一个真心想为文物保护做事的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