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像一把锋利的刀,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苏晚栀的工作台上划出一道道明亮的光带。光带落在红木台面的修复工具上,让细小的镊子、装着溶剂的玻璃瓶都泛着冷光,连那幅待修复的清代绢本画,也被照得纤毫毕现。
苏晚栀比往常早起了半小时。不是被晨光吵醒,而是昨夜云顶美术馆的画面总在脑海里打转——裴御霆专注听她讲古画时的眼神、为她递苏打水时的细心、还有那张只有名字和电话的黑色名片,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到现在都没平息。
她走到工作台前,目光落在台角的黑色名片上。名片是厚纸板材质,边缘裁剪得很整齐,上面用白色字体印着“裴御霆”三个字,下面是一串电话号码,没有公司名称,没有头衔,甚至没有地址,简单得像一张随手写的便签。可就是这张简单的名片,却透着一种奇怪的张力——既像他刻意隐藏身份,又像在暗示“我想以普通人的身份接近你”。
苏晚栀拿起名片,指尖抚过微微凸起的字体,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昨晚的裴御霆,懂古画、尊重专业,甚至能准确说出她发表在冷门期刊上的论文;可拍卖会上的他,却像个只会用钱砸人的纨绔子弟。这两个形象在她脑海里打架,让她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他——或许,两者都是?就像她自己,在专业领域自信从容,在社交场合却冷若冰霜,人本来就有很多面。
“叮咚——”门铃突然响了,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苏晚栀放下名片,走到客厅时,正看到周伯拿着一个银色的保温袋走进来。保温袋是知名品牌的限量款,她在杂志上见过,价格不菲。
“小姐,这是刚送来的早餐,送货的人说是裴先生让送的,指定要您亲自收。”周伯把保温袋放在茶几上,语气里带着点担忧,“我问他里面是什么,他只说是‘适合苏小姐口味的早餐’,其他的什么都不肯说。要退回去吗?”
苏晚栀皱眉,伸手解开保温袋的拉链。她本以为里面会是奢华的鱼子酱、松露,或者什么进口的糕点,可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一个白色的陶瓷餐盒,一盒手工酸奶,还有一小份水果沙拉。
餐盒里是两片全麦面包,中间夹着煎蛋和生菜,没有任何多余的酱料;酸奶是无糖的,上面撒了几颗蓝莓;水果沙拉里只有苹果、橙子和草莓,切得整整齐齐,没有加沙拉酱。都是她平时喜欢的简单早餐,甚至连“无糖”“少酱”这些细节都考虑到了。
保温袋里还夹着一张小小的白色卡片,上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字:“昨晚听您说习惯简单早餐,特意准备了一份,希望没有打扰您的早晨。——裴”
苏晚栀捏着卡片,指尖传来纸张的薄软,心里却泛起一阵复杂的情绪。昨晚在休息区,她只是随口跟张馆长提了一句“平时早餐吃惯了清淡的,油腻的东西会影响上午工作”,没想到裴御霆居然记住了。这种细致的关注,比送她昂贵的珠宝更让她觉得棘手——珠宝可以直接拒绝,可一份贴合她口味的早餐,拒绝起来反而像小题大做。
“不用退了,放着吧。”苏晚栀把卡片放回保温袋,转身走向工作室,“我等会儿再吃。”
周伯看着她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他知道苏晚栀的脾气,心里有事的时候,谁劝都没用。
早餐被放在了茶几上,苏晚栀没再碰。她回到工作室,戴上手套,拿起那幅清代绢本画,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在修复上。可今天的手却格外不听使唤——刚用镊子夹起一根细小的棉线,准备清理画表面的灰尘,脑海里就突然闪过裴御霆在美术馆里的样子,手一抖,棉线差点掉在画纸上。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专注、专注”。可越是这样,裴御霆的声音、眼神就越清晰,像藤蔓一样缠在她的脑子里,让她无法静下心来。
“叮——”手机突然响了一声,是短信提示音。
苏晚栀下意识地拿起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个陌生号码,短信内容很简单:“苏小姐,冒昧打扰。关于昨晚聊到的仇英山水画,检测报告的初稿已经出来了,有几个专业问题想请教您。您方便的时候,请回电。——裴御霆”
短信的语气礼貌、专业,没有任何越界的内容,甚至连称呼都保持着距离。可苏晚栀却觉得,这更像一场精心设计的“试探”——他知道她不会拒绝专业上的请教,所以用这个理由来联系她。
她盯着短信看了片刻,手指在屏幕上犹豫了很久,最终回复:“请一小时后来电,我需要先整理资料。”
她特意留了一个小时的时间差。不是故意刁难,而是想表明态度:她可以在专业上帮忙,但不会被他随意安排时间,她有自己的节奏。
放下手机,苏晚栀立刻走到书架前,找出所有关于仇英的书籍和资料。有《明代画家传》《仇英山水画技法研究》,还有几本她自己整理的笔记,里面记录着这些年鉴定仇英画作时的心得。她把资料摊在工作台上,快速翻阅,重点标注出仇英常用的颜料、笔法,还有明代后期摹仿他画风的画家特点——她必须确保,在专业问题上,自己没有任何漏洞。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苏晚栀沉浸在资料里,渐渐忘记了刚才的烦躁。当手机再次响起时,她看了一眼时间,正好是十一点整——裴御霆很守时,没有提前,也没有迟到。
她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声音尽量保持平静:“裴先生。”
“苏小姐,上午好。”裴御霆的声音通过听筒传来,比面对面时更低沉,带着点电流的磁性,“感谢您抽时间接听电话。我已经把仇英山水画的检测报告发到您的邮箱了,您方便查看吗?”
“我正在看。”苏晚栀打开电脑,登录邮箱,找到了那封邮件。附件里的报告很详细,有纸张的碳十四检测结果、颜料的成分分析,还有高清的画作细节照片。她快速浏览着,目光停在“颜料成分”那一页——报告显示,这幅画里使用了大量的群青颜料,而群青在明代是极其稀有的颜料,通常只用于宫廷画作的重要部分。
“我看到问题了。”苏晚栀指着屏幕上的数据,对电话那头的裴御霆说,“报告里提到,这幅画用了大量的群青颜料,尤其是在山石的部分。但根据史料记载,仇英作画时,群青只用在人物的服饰或者天空的背景上,而且用量很少,因为当时群青需要从西域进口,价格比黄金还贵。他不可能在一幅山水画的山石上,用这么多群青。”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裴御霆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真诚的求知欲:“那这能说明什么?是后世有人修复这幅画的时候,添加了颜料,还是说……这幅画本身就有问题?”
“更可能是摹本。”苏晚栀肯定地说,“明代后期,有很多画家专门摹仿仇英的画风,比如尤求、吴彬,他们的技法都很高超,不仔细看,很难分辨。这位摹仿者应该是研究过仇英的画作,但在颜料的使用上露出了马脚——他可能以为,用昂贵的群青能让画作更像真迹,却没想到,这反而成了‘破绽’。”
“原来是这样。”裴御霆的语气里带着恍然大悟,“那这么说,这幅画虽然不是仇英的真迹,但作为明代后期的摹本,还是有收藏价值的?”
“不仅有收藏价值,研究价值也很高。”苏晚栀补充道,“很多博物馆都会收藏这类摹本,因为它们能反映出当时的绘画风格和技法,是艺术史研究的重要资料。比如故宫博物院就藏着一幅尤求摹仿仇英的《清明上河图》,虽然不是真迹,但每年都有很多学者去研究。”
“听您这么一说,我心里就踏实多了。”裴御霆的声音里带着笑意,“说实话,昨天拿到报告的时候,我还担心这是一幅现代仿品,没想到还有这么多门道。苏小姐,您的专业能力,真的让我佩服。”
苏晚栀没有接话。她知道,铺垫了这么多,他该进入正题了。
果然,裴御霆顿了顿,继续说道:“我手里还有一些古画,都是这些年慢慢收集的,其中不乏有争议的作品。我想请您担任我的艺术顾问,帮我重新评估这些收藏。当然,我会按照行业内的最高标准支付酬劳,不会让您白帮忙。”
来了。苏晚栀心里的警铃再次响起。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吧?用专业请教做铺垫,最终还是想让她为他工作,创造更多接触的机会。
她没有立刻拒绝,而是斟酌着语气:“裴先生,很感谢您的信任。但我工作室的业务已经排到半年后了,现在手头还有三个修复项目,实在没有精力再承接新的顾问工作。抱歉,我恐怕不能帮您。”
她的拒绝很委婉,既表达了歉意,又给出了合理的理由,不会让场面太尴尬。
“我理解。”裴御霆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丝毫失望,仿佛早就预料到她会拒绝,“您的工作室业务繁忙,是我考虑不周了。那这样行不行——我不请您做全职顾问,只是偶尔请教?比如每个月一两次,遇到有争议的作品,我给您发资料,您帮我分析分析。您知道的,在这个圈子里,想找一个敢说真话、专业能力又强的专家,真的不容易。”
他的语气很轻松,像在跟朋友商量一件小事,没有任何压迫感,甚至连“酬劳”都没再提——这让苏晚栀更难拒绝了。如果再拒绝,就显得她太小气,连同行间的交流都不愿意。
她沉默了片刻,心里快速权衡着:偶尔的专业请教,不会占用太多时间,也能保持距离;而且,通过这种方式,她也能更了解裴御霆——他到底是真的喜欢古画,还是只是想找借口接近她。
“偶尔的专业咨询可以,但酬劳就不必了。”苏晚栀最终做出了让步,“就当是同行之间的交流,互相学习。”
“那太好了!”裴御霆的声音里透着明显的喜悦,“谢谢您,苏小姐。您放心,我不会经常打扰您,只有遇到真正解决不了的问题,才会麻烦您。那下次我发现可疑的作品,再给您打电话?”
“可以。”苏晚栀简洁地回应,语气里带着一丝刻意的冷淡,“如果没其他事,我先挂电话了,还有工作要处理。”
“好,不打扰您了。谢谢您,苏小姐。”裴御霆很识趣,没有多聊,主动挂断了电话。
放下手机,苏晚栀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场“交锋”比她想象中更温和,裴御霆没有步步紧逼,而是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达到了联系她的目的,又没有让她感到反感。这种“分寸感”,让她更加觉得,这个男人不简单。
下午三点多,林薇突然闯进了工作室,手里拿着手机,兴奋地挥舞着:“晚栀!晚栀!你快看新闻!裴御霆向国立文物修复基金会捐了五十万!而且是以你的名义捐的!”
苏晚栀正在给一幅古画装裱画框,听到这话,手里的锤子顿了一下,差点砸到手指。“你说什么?”
“你自己看!”林薇把手机递到她面前,屏幕上是宸国艺术网的头条新闻,标题很醒目:“裴氏集团总裁裴御霆向文物修复基金会捐赠五十万,以修复师苏晚栀女士名义,助力年轻修复师培养”。
新闻下面配着一张照片:裴御霆穿着一身深色西装,站在基金会主席身边,手里拿着捐赠证书,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照片的背景板上,写着“感谢裴御霆先生、苏晚栀女士对文物修复事业的支持”。
新闻内容里还提到:“裴御霆先生在捐赠仪式上表示,此次捐赠是受苏晚栀女士的影响——苏女士对文物修复事业的热爱和专业精神,让他意识到保护文化遗产的重要性,因此决定以苏女士的名义捐赠,希望能吸引更多人关注文物修复领域。”
苏晚栀看着手机屏幕,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闷又乱。她没想到,裴御霆真的会捐赠,而且还特意以她的名义。这看似是对她的认可,实则是一种巧妙的“捆绑”——现在整个艺术圈都会知道,裴御霆是因为她才做的慈善,他们之间的“联系”,又多了一层。
“我的天,晚栀!”林薇拉着她的胳膊,兴奋地说,“你跟裴御霆到底怎么回事啊?他居然为了你捐这么多钱!而且还在公开场合提到你,这明显是对你有意思啊!”
“只是专业交流。”苏晚栀收回目光,把手机还给林薇,语气尽量保持平静,“他是个很懂古画的收藏家,这次捐赠,可能只是想支持文物修复事业,跟我没什么关系。”
“得了吧!”林薇翻了个白眼,“谁不知道裴御霆以前对艺术圈的事一点都不关心?他连自己公司赞助的艺术展都懒得去,怎么会突然关心文物修复?肯定是因为你!晚栀,你就别嘴硬了,跟我说说,昨晚在美术馆,你们是不是聊了很多?”
苏晚栀没有接话。她知道,就算她解释再多,林薇也不会相信。而且,她自己心里也开始动摇——裴御霆做的这一切,真的只是“支持事业”吗?还是像林薇说的那样,是对她有意思?
林薇见她不说话,也没再追问,只是拿着手机刷着新闻,嘴里时不时发出“哇”“太厉害了”的感叹。苏晚栀看着她,心里却乱成了一团麻。
傍晚的时候,周伯又拿着一个包裹走进了工作室。包裹不大,是牛皮纸包装的,上面没有寄件人的名字,只有收件人“苏晚栀”。
“小姐,这是刚送来的包裹,跟早上的早餐一样,是匿名的。”周伯把包裹放在工作台上,“需要我拆开看看吗?”
“我自己来吧。”苏晚栀放下手里的工具,走到工作台前,拆开了包裹。里面是一套精装的书籍,封面是深蓝色的,上面印着《中国古代颜料分析图谱》,一共四本,看起来很厚重。
这套书她知道,是去年国外出版的专业著作,收录了从新石器时代到清代的所有古代颜料成分分析,还有大量的实物照片和检测数据,对修复古画非常有帮助。她之前托朋友在国外找了很久,都没买到,因为发行量太少,早就断货了。
书的扉页里夹着一张卡片,还是裴御霆的字迹:“偶然在国外的旧书店看到这套书,想起您之前提到在研究古代颜料,可能对您的工作有帮助。不用特意回礼,只是一点心意。——裴”
苏晚栀拿起其中一本书,翻开一页,里面夹着细小的黄色便签,上面用铅笔标注着重点内容,比如“唐代敦煌壁画常用颜料成分”“宋代汝窑瓷器的釉料分析”,甚至还有几处标注着“可参考您之前修复的那幅宋代花鸟图”。
这种细致的准备,让她心里的警惕又多了一分。他不仅知道她需要这套书,还知道她正在研究的项目,甚至连她之前修复过的画作都了解——他到底查了她多少事?
她站在工作室中央,环顾四周。这里是她的“堡垒”,是她最熟悉、最能掌控的地方。可现在,裴御霆的影子却无孔不入——早餐、短信、捐赠、书籍,他用一种她无法直接拒绝的方式,一点点渗透进她的生活,打乱了她原本井然有序的节奏。
苏晚栀深吸一口气,走到电话前,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她知道,她必须跟他说清楚,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起,裴御霆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苏小姐?这个时间给我打电话,是有什么事吗?”
“裴先生,感谢您送的书。”苏晚栀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但这套书太贵重了,我不能接受。请您告诉我地址,我把书寄还给您。”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裴御霆的声音再次传来,语气很温和,没有丝毫不满:“苏小姐,您不必这么客气。这套书对我来说,只是放在书架上落灰的摆设,但对您来说,却是能用到工作中的资料。如果因为‘贵重’就拒绝,反而浪费了它的价值。”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如果您实在觉得过意不去,那我有个提议——您可以暂时借用这套书,等您完成了当前的研究项目,再把书还给我。这样既不会浪费资料,也不会让您有心理负担,您觉得怎么样?”
又是这样。他总是能找到一个让她无法拒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