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都因三水环绕,又称“上水”。诏令来得仓促,我与洛川本就没什么辎重,简单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便趁着夜色策马赶往都城。
一路疾驰,抵达城门时天已放亮。刚进城门,喧嚣热闹便扑面而来——叫卖声、车马声、孩童嬉笑声交织在一起,街上行人摩肩接踵,各式店铺鳞次栉比,幌子在晨光里招展。我勒住马缰,眼睛忙得看不过来:挑着担子的货郎摇着拨浪鼓,酒楼外店小二正高声吆喝,绸缎庄的伙计在门口抖落一匹流光溢彩的锦缎……这上都作为一国都城,果然气度非凡。我可是冒着性命危险“飞”到这里的,定要好好看个够本!
身旁的洛川却一路沉默,眉头微蹙,似有心事,偶尔抬头望向街景,眼神里也藏着几分不安。许是我看错了吧,我想。
“洛大哥,在想什么?这么入神?”我偏过头问,语气里是纯粹的关切,无关其他。
他猛地回神,眼底的忧色一闪而过:“没什么。姒风姑娘,走,去我家。”
虽与洛川相处不过数日,但他向来坦荡,有事从不避讳我。可自那位亲王传旨后,我便察觉他隐瞒了身份,此刻他对我的疑问否认得如此仓促,直觉告诉我定有大事。既然他不便言说,想必有难言之隐,我便不再追问,只策马紧随其后。
将军府
不多时,我们从繁华主街转入一条僻静巷陌,三转五折后,一座高门大院出现在眼前。洛川翻身下马,我也跟着跳下来。抬头望去,高大的鸟头门上悬着一块红漆匾额,上书“将军府”三个鎏金大字,笔力遒劲,透着威严。
原来我误打误撞认的大哥,竟有这般尊贵的身家?我正怔忡着,府门内已涌出一群家奴,簇拥着洛川往正厅去。我被扔在一旁,只好快步跟上,亦步亦趋地走进这座深宅大院。
正厅内,一位英武的老者正端坐堂上,虽两鬓染霜,却目光炯炯,面容慈祥。洛川几步上前,与老者紧紧相拥:“爹爹,不孝儿奉诏回来了。”
老者推开他,疼爱地在他肩头捶了一下:“好小子,一去半载,总算肯回来了。”
看着这父子相拥的场景,想起自己这几日的离奇遭遇,恍如隔世,鼻尖不禁一酸,生出几分自怜。洛川似察觉到我的局促,连忙引我上前:“爹爹,这位是孩儿的客人——姒风姑娘。”
我定了定神,心里盘算着该如何称呼。既已认洛川为义兄,他的父亲自然也是我的长辈。于是我上前一步,规规矩矩地行礼:“姒风拜见义父。”
洛川闻言一愣,显然没料到我会如此称呼。老者则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捋着胡须笑问:“川儿,这是怎么回事?”
洛川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这……姒风姑娘确是孩儿结拜的义妹,只是未敢上告父亲,孩儿知错。”
听到洛川的肯定,老者朗声大笑:“好好好!川儿这趟出去,竟给老夫捡回这么个千娇百媚的女儿来!于立,吩咐下去,今晚府中备宴,为我这双儿女接风。”
站在老者身侧的管家连忙应声:“是,老爷。”随后躬身退了出去。
洛川却眉头紧锁,眼神复杂地扫了我一眼,看得我心里发毛。我正纳闷,他已开口:“爹爹与妹妹自用便可,孩儿还须进宫面圣。”
老者扬手道:“既有皇命,快去。”洛川转身就走,临走时又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满是不解——这倒是让我越发不解了。
管家于伯随后引我在府中安置妥当,因我是老将军义女的身份,竟得了一处清幽小院“雅筑”。院子不大,却雅致得很,院角种着几竿翠竹,廊下爬满了蔷薇,正屋门楣上“雅筑”二字,笔锋温婉中带着苍劲,平添几分英气。
伺候我的丫鬟紫英告诉我,府中大小院落、景致的名字,都是夫人亲手所取所题。我不禁好奇,这位未曾谋面的夫人,究竟是怎样一位女子?
晚宴上,洛老将军才说,夫人几日前去了长白山探望染疾的故人,快则十日,迟则半月便归。我这才明白,为何府中不见女主人。
与义父闲聊时,我得知洛家竟是忠烈之门——洛川的祖父、族叔和亲兄,都在白夜国开疆扩土的战役中战死沙场。老将军说起这些时,声音里满是痛惜,却也难掩对家族荣耀的骄傲。洛家世代单传,如今只剩洛川一根独苗,老将军对他寄予厚望。
府中主母不在,老将军和洛川又总不见人影,听说连日忙于公务,我这“主不主、客不客”的小姐倒乐得自在。
一日,紫英引我在府中闲逛,竟发现了一处绝妙所在——藏书阁。阁中典籍浩如烟海,从经史子集到杂记传奇,无所不有。好在我识得楷书,读起来并无阻碍。我翻读白夜国史,却越读越疑惑:这史书虽有三皇五帝至汉的记载,却全然没有我熟知的后续历史。也罢,全当是旅途中的消遣。
我向来爱读史,阁中史书札记让我流连忘返。原以为这里与唐朝极其相似,读罢才知不然。单说吏治,白夜国的郡县制已相当成熟,中央设二府一院——知事府、执事府和枢密院,分别负责决策、审议、执行和监督政务;地方设郡守、县守,各有下属机关。洛川任职的枢密院虽品秩不高,却位高权重,尤其是得圣宠者,往往一年便可迁升要职。如此看来,洛川能在二十五岁身居三品,确是圣君赏识。
在将军府住了五日,虽白夜国民风开放,女子可随意出行,但我对这上都一无所知,紫英又有活计要忙,便懒得外出,只在府中消磨时光。
这日,我让紫英自去忙活,独自在府中闲逛。将军府虽不富丽,却处处透着匠心,假山流水、亭台楼阁,都雅致得很。行至后花苑时,突觉有些疲累,便想在“醉心亭”的廊柱旁歇脚。许是连日来太过清闲,靠着廊柱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我不知,此时府中来了位神秘贵客,随从早已屏退,一行人正往后苑而来。
“圣君圣明,臣定当依计行事,万死不负圣命。”洛川双手抱拳,声音掷地有声。
“好。”一道沉稳的声音响起,“朕身边可用之人寥寥,你与翔宇自幼伴朕长大,朕待你们,与旁人不同。”见洛川又要下拜,他抬手制止,“世人皆言将军府景致绝妙,陪朕走走吧。”
洛川面露难色:“世人谬赞,恐这凡景污了圣目。还是请圣君……”他心中焦急,几日未见姒风,方才紫英说四处寻不见,万一她在后花苑中撞见圣君,后果不堪设想。可话未说完,那人已迈步向亭中走来。
墨鸿宇原是随意一瞥,目光却猛地顿住——廊柱旁斜倚着一位女子,发若乌云,肌赛皓雪,几绺青丝滑落额际,眉如远黛,双睫卷翘,挺俏的鼻梁下,樱唇微启,一身湖蓝裙服裹着玲珑身段,杏黄挽纱自小臂滑落,松垮垮搭在腕上,宛如一幅仙子沉醉图。
是她!不周山那个与他斗气的女子!他派御衣卫遍寻不得,竟在此处撞见,还是在洛川府中!墨鸿宇既惊且怒,语气冷了几分:“爱卿,你这宅子确有好景致。朕听闻使君一向不近女色,原来竟是金屋藏娇?”
洛川察觉到圣君的怒气,忙解释:“启禀圣君,不是……”
谁在说谎?我在睡梦中感到两道凌厉的目光,嘤咛一声睁开眼,一眼便看到了洛川,顿时欢喜起来,起身便要迎过去。不料裙带一绊,身子向前扑去——预想中的狼狈并未到来,我跌进一双有力的臂膀,气息熟悉又陌生。我没回头,只轻声道谢,站稳后便跑到洛川身边,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洛大哥,你回来了!”声音里藏不住急切与兴奋,在这陌生的府邸,见到他总让我觉得不那么孤单。
“洛川,还敢说不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是不周山那个吹箫的、勒马的、傲慢的男人!我猛地转身,果真是他!依旧霸气十足,眼神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洛川拽了拽我的衣袖,沉声斥责:“姒风姑娘,还不跪下。”
他竟为了这个人斥责我?我执拗地甩开他的手,挺直脊背,冷眼看着那人:“洛大哥,我凭什么给他下跪?我的膝盖金贵得很!”
洛川吓得“扑通”一声跪地,声音发颤:“圣君开恩!姒风姑娘年幼无知,不知圣君驾到,冒犯天颜,求圣君恕罪!”
圣君?!我的脑袋“嗡”的一声炸开——他竟是白夜国圣君墨鸿宇!我得罪的,竟是这一国之主!脑子一片空白,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洛川轻轻拉了我一下,我便顺势跪坐在地。
“姒风姑娘?”墨鸿宇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想到这名字出自洛川口中,又看方才两人亲昵的模样,心中越发不悦,厉声问洛川,“这就是你调教的侍妾?”
洛川吓得魂飞魄散,他深知圣君脾性,姒风这般冲撞天颜,纵使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他急忙叩首:“圣君恕罪!姒风姑娘是臣的义妹、家父的义女!臣以性命担保,她绝非有意冲撞!求圣君看在洛家薄面,饶恕她的无心之过!”
原来她叫姒风,还是洛家义女。墨鸿宇暗暗松了口气,胸中的怒气渐渐散去。
我却已回过神来——自古帝王多无情,视人命如草芥。我来自21世纪,他不过是千年之前的“活化石”,我并非他的臣民,何须下跪?若他真要取我性命,我也认了,毕竟已是死过一回的人。只要不连累洛川一家,我无所牵挂。况且,我赌他不会伤我。
这般想着,我豁然起身,扶起跪在地上的洛川——印象中他从未如此颓丧,眼中满是悲怆。我冲他嫣然一笑,随后走到墨鸿宇面前,定定地看着他,字字清晰地说:“既然你是圣君,想必一言九鼎。姒风愿领死罪,只求你放过洛将军一家,勿累及无辜。”
墨鸿宇盯着我的眼睛,却对洛川说:“爱卿,姒风既是老将军义女,朕便给洛家一个面子。念在初犯,今日暂不追究,再犯,定不轻饶。”
洛川心上的大石总算落地,忙以袖拭汗,再次叩首:“谢圣君大恩!”
墨鸿宇见我得了恩典,竟还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不禁失笑:“爱卿,你这位义妹,似乎很不领朕的情。”
“这算不上施恩。”我脱口而出,“真正贤德的君主,若连这点仁慈雅量都没有,国家离覆亡也就不远了。”
洛川吓得连连拭汗,墨鸿宇却不怒反笑:“哦?姒风姑娘这番见解,倒是让朕侧目。爱卿,令妹若为男子,倒是谏官上选。”
洛川连忙打圆场:“全赖圣君体谅,舍妹胡言乱语,有碍圣听。姒风,还不谢恩?”
我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福了一福:“民女告退。”转身便走,赏景的兴致早已荡然无存。
“舍妹无知,还请圣君见谅。”洛川战战兢兢地说。
墨鸿宇望着我离去的背影,轻叹:“不妨。爱卿,令妹不仅容貌出众,性子也与众不同。好了,朕回宫了。”
“臣恭送圣驾。”洛川紧锁眉头,深深一揖。
雅筑
“姒风姑娘,你可知今日有多凶险?”回到雅筑,洛川才松了口气,“你向来知进退,以后切莫再如此。”
“我记下了。”我点头,“对了,洛大哥,这几日你和义父都不见踪影,是在忙什么?”
……
难得一个午后,我与洛川一同用餐,闲散地说着话,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竟有了几分岁月静好的模样。
正说着,院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一个穿粉色罗裙的少女掀帘而入,约莫十六七岁,眉眼灵动,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爹爹说哥哥回来了,我特意从外祖家赶回来,果然……呀,这位姐姐是谁?”
她身后跟着的紫英连忙介绍:“姑娘,这是老将军新认的义女,姒风姑娘。这位是府里的二小姐,洛明月,前些日子去了外祖家小住。”
洛明月眨着大眼睛打量我,随即热情地拉住我的手:“姐姐好!我叫洛明月,你就是爹爹常说的姒风姐姐吧?早就想认识你了!”
我被她的热情感染,笑道:“你好,明月。”
洛川看着妹妹,脸上露出难得的柔和:“明月,不得无礼。”
“哥哥就是太严肃了。”洛明月吐了吐舌头,又转向我,“姐姐,府里可好玩了,我带你去看我养的小兔子好不好?”
看着她明媚的笑脸,我心中的阴霾渐渐散去,点头道:“好啊。”
午后的阳光正好,伴着洛明月清脆的笑声,雅筑里总算有了几分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