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下一个故事会是什么?》是“风蜻解意”的又一力作,本书以我为主角,展开了一段扣人心弦的悬疑脑洞故事。目前已更新106650字,喜欢这类小说的你千万不要错过!
下一个故事会是什么?小说章节免费试读
南方小村的雨季,是一场漫长而粘稠的噩梦。天像被捅漏了,浑浊的雨水无休无止地倾倒下来,敲打着青黑的瓦片,汇聚成浑浊的溪流,在泥泞的村道间肆意横流。我家门前那条东西向的土路,早已被泡成了烂泥塘,车轮碾过,留下深沟,旋即又被浑浊的黄水填满。路的正对面,一方不过百来平的小湖,平日里温顺得像面镜子,此刻也暴躁起来,水面膨胀,几乎要舔舐到路面。整个世界都浸泡在一种湿漉漉的、令人窒息的阴郁里。
空气永远饱和着水汽,沉甸甸地压在皮肤上,吸一口都带着河底淤泥的腥味。而在这片令人昏聩的潮湿中,唯一生机勃勃、甚至称得上喧嚣的,是那无处不在的蛙鸣。白天,是沉闷的“咕呱——咕呱——”,此起彼伏,像无数面蒙着湿布的破鼓在敲打;到了夜晚,这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锐而密集,“呱!呱!呱!” 连成一片无边无际的声浪,穿透雨幕,穿透薄薄的板壁,钻进耳朵,钻进骨头缝里。起初只觉得吵闹,听得久了,竟生出一种诡异的催眠感,意识在永不停歇的“呱呱”声中沉沉浮浮,仿佛灵魂也要被这湿冷的声波浸透、同化。
洪水退去,留下满目疮痍。泥泞的路面上,坑洼处积着浑浊的泥水,成了临时的水塘。令人惊奇的是,这些小水洼里,竟游弋着无数针尖般大小、拖着细长尾巴的小蝌蚪,黑压压一片,像会游动的墨点。更有些大胆的鲫鱼、泥鳅,甚至偶尔能见到一两条惊慌失措的草鱼,竟搁浅在湖边的浅水草丛里,或是直接暴露在湿漉漉的路面上,徒劳地翕动着鳃盖,银白的鳞片在泥浆中绝望地闪烁。
沉寂的村庄瞬间被一种奇异的兴奋点燃。男人们挽起裤腿,踩着齐膝深的淤泥,提着水桶、竹篓,甚至直接用手,开始了近乎狂欢的捕捞。父亲也是其中一员。他不知从哪里翻出几根积满灰尘的旧鱼竿,竹节已经发黄,鱼线也有些糟朽。就在家门口那片被洪水浸透、泥泞不堪的湖边空地上,他成了我和几个玩伴的钓鱼启蒙老师。
“看,这样把蚯蚓穿上去,钩尖要藏好……别怕,它不咬人!”父亲粗糙的手指捏着一条不断扭动的红蚯蚓,动作利落地穿在生锈的鱼钩上。我那时不怕蚯蚓湿滑粘腻的触感,却对那枚闪着寒光的鱼钩充满畏惧。它太锋利,太冰冷,带着一种无情的穿刺感。我亲眼见过父亲收竿时,一条巴掌大的鲫鱼被它刺穿上颚,疯狂甩动挣扎,鱼鳃翕张,鱼尾拍打着泥水,溅起浑浊的水花,直到力气耗尽,只剩鱼嘴徒劳地开合。我也曾被那无情的钩尖刺破手指,尖锐的疼痛混合着鱼腥和泥土的味道直冲脑门,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那痛楚,连同鱼钩脱离皮肉时带出的一小滴殷红的血珠,成了我对那个雨季最深刻的感官烙印之一。
我们尝试用各种东西做饵:肥硕的蜗牛、带着坚硬外壳的田螺、甚至胆大的玩伴还挖来了蠕动的“辣条”(一种本地常见的环节动物,比蚯蚓粗壮,体表有粘液,据说气味辛辣)。湖边成了临时的乐园,充斥着孩子们的嬉闹、鱼儿拍打水面的“啪啪”声,以及父亲偶尔低沉的指导。
记忆的碎片,带着浓重的水腥气和泥泞感,定格在那个闷热的午后。我和邻家的小石头在湖边守了大半天,从晨雾未散钓到日头偏西。收获寥寥,只有几条指头长的小鱼在破桶里徒劳地游动。疲惫像湿透的棉袄裹在身上,沉甸甸的。我眼皮打架,几乎握不住鱼竿,便独自溜回前院,爬上那张用旧渔网和粗麻绳绑在龙眼树杈间的吊床。吊床随着我的重量轻轻摇晃,身下是湿漉漉的网绳触感,远处蛙鸣依旧,像一张巨大的、催眠的网,温柔地覆盖下来。我几乎瞬间就沉入了无梦的昏睡。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如同沉船,在粘稠的黑暗里缓慢上浮。耳边不再是单调的蛙鸣,而是夹杂了陌生的、压低了嗓音的说话声。像隔着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龙眼树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刺得眼睛发酸。我揉了揉眼,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家门口那片浑浊的湖边,不知何时多了几个人影。
三四个男人。穿着深色、沾着泥点的衣服,背对着我,散坐在自带的马扎或倒扣的水桶上,手里都拿着鱼竿。竿梢垂下的鱼线没入浑浊的湖水,荡开一圈圈微弱的涟漪。是外村人?洪水过后,偶尔会有邻村的人来碰运气,但这么靠近家门还是少见。一种孩童本能的警惕让我瞬间清醒了大半。我像只受惊的小兽,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滑下吊床,赤着沾满泥巴的脚丫,蹑手蹑脚地靠近门边那半人高的柴垛,把自己藏在后面,只露出一双眼睛,警惕地打量着。
距离近了,能看清他们的侧脸。都是陌生的面孔,带着风吹日晒的粗糙痕迹。只有其中一个,侧对着我的方向,让我觉得莫名地眼熟。他看起来和父亲年纪相仿,或许稍大一点,头发有些长,油腻地贴在额角和脖颈上。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在专注地盯着浮漂,但我能看到他嘴角始终向上弯着,挂着一抹……一种无法形容的笑容。那笑容很淡,像是凝固在脸上的,没有温度,也没有变化。像是在笑,又像是脸上肌肉一种习惯性的抽动。阳光落在他半边脸上,照亮了深刻的法令纹,却照不进那双低垂着的、显得有些幽深的眼睛。
在哪里见过?我绞尽脑汁。村口的小卖部?还是上次赶集的人堆里?记忆像蒙着水雾的玻璃,模糊不清。就在这时,他仿佛不经意地转过头,目光朝我家院门这边扫了一眼。视线交汇的刹那,我心头猛地一跳!是他!
那个男人!我见过!就在不久前,就在我家院子里!那天也是下着雨,父亲在屋檐下修补漏雨的渔网,这个男人披着湿透的蓑衣闯了进来,雨水顺着他杂乱的头发往下淌。他和父亲站在屋檐下说话,声音压得很低,听不清内容。只记得父亲皱着眉,脸色有些凝重,而这个男人脸上……就挂着此刻湖边这抹一模一样、凝固般的笑容!父亲好像……叫他“老根”?还是别的什么?记不清了。但肯定说过话!肯定是认识的!
确认了这点,孩童心中那点警惕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找到“自己人”的亲近和好奇。我甚至有些兴奋,完全忘记了疲惫。我飞快地跑回吊床边,抓起我那根简陋的竹鱼竿和装着几条可怜蚯蚓的破铁罐,又兴冲冲地跑向湖边。
“叔!”我脆生生地喊了一句,挤到那个眼熟的男人旁边,学着他的样子,把鱼钩甩进浑浊的水里。水花溅起几点泥浆。
男人似乎有些意外,侧过头看我。那张带着凝固笑容的脸完全转了过来。离得近了,看得更清楚。他的眼睛不大,眼白有些浑浊,眼珠是一种深褐色,看人的时候,目光似乎有些飘忽,没有焦点,却又好像能穿透你。嘴角那抹弧度依旧挂着,像用刻刀雕上去的。他上下打量了我一下,那目光让我皮肤上莫名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
“哟,小娃子也来钓鱼?”他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像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语调却平平的,听不出什么情绪。笑容依旧焊在脸上。
“嗯!”我用力点头,急于表现,“我挖了好多蚯蚓!可肥了!”我献宝似的把破铁罐递过去,里面几条红蚯蚓正在湿泥里扭动。
“呵呵,好,好。”他干笑了两声,那笑声也短促而干涩,像喉咙里卡了痰。他并没有接我的罐子,目光又飘回了水面。
其他几个男人也看了我几眼,没说话,继续盯着自己的浮漂。气氛有些沉闷,只有远处永不疲倦的蛙鸣在聒噪。我有些无趣,也学着他们,盯着我那纹丝不动的鹅毛浮漂。阳光晒得头皮发烫,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来,混合着泥灰,痒痒的。
就在这时,一只粗糙、带着浓重汗味和鱼腥味的大手,毫无预兆地、轻轻地落在了我的右肩上。
那只手很沉。掌心带着一种黏腻的湿热,透过我薄薄的汗衫,清晰地印在皮肤上。拍下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感,如同一条细小的毒蛇,猝不及防地从他掌心钻出,顺着我的肩胛骨,闪电般窜入脊椎,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我猛地打了个寒颤,几乎要跳起来!
这感觉……太诡异了!明明他的手是热的,甚至烫人,为什么传来的却是一股刺骨的阴寒?那寒意仿佛带着某种实质的重量,压得我肩膀一沉,呼吸都为之一窒。胃里猛地一阵翻搅,早上吃的稀饭似乎要涌上喉头。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塞进了一窝受惊的蜜蜂,眼前的一切——浑浊的湖水、晃动的浮漂、男人模糊的侧脸——都开始轻微地旋转、晃动。意识像被投入了粘稠的糖浆,变得昏沉而迟钝,耳边持续不断的蛙鸣声被无限放大、扭曲,变成了一种单调而令人烦躁的轰鸣。
“小娃子,钓着没?”男人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奇异的回音。他凑近了些,那股混合着汗臭、劣质烟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水底烂泥的腐朽气息,猛地钻进我的鼻孔。他脸上那凝固的笑容,在近距离的视野里,扭曲、放大,嘴角的弧度显得僵硬而诡异,深褐色的眼珠里,似乎没有任何倒影,空洞得像个无底的深潭。
我张了张嘴,想回答,喉咙却像被那只冰冷的手扼住了,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身体僵硬,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那张带着永恒笑容的脸在我眼前晃动,越来越近……一种巨大的、无法名状的恐惧攫住了我,像冰冷的潮水淹没头顶。
“薇薇——!”
一声尖利到破音的呼喊,如同炸雷般在我混沌的脑海上方响起!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拽住了我的胳膊,狠狠地将我向后拖离!
是母亲!
她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不知何时冲到了湖边,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眼睛里燃烧着愤怒和极度后怕的火焰。她把我死死地护在身后,瘦弱的身体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胸膛剧烈起伏,指着那几个男人,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得不成样子:
“你们是谁?!干什么的?!谁让你们在这里钓鱼的?!谁让你碰我女儿?!滚!都给我滚开!”
她的怒吼在空旷的湖边回荡,带着一种拼命的决绝。那几个男人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那个拍我肩膀的男人,脸上的笑容第一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错愕、阴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飞快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随即迅速低下头,开始收拾脚边的鱼篓和马扎。另外几个男人也面面相觑,低声嘟囔了几句,动作麻利地收拾东西。
“走就走!凶什么凶!”其中一个年轻些的嘟囔着,语气带着不满。
“走!”拍我肩膀的男人低喝一声,声音沙哑沉闷。他不再看我们,动作有些仓促地跨上停在路边的、一辆沾满泥浆的破旧自行车。其他几个人也纷纷骑上自己的车或推起板车。
母亲像一尊愤怒的雕像,紧紧攥着我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死死盯着他们离开的背影,直到那几道身影在泥泞的路尽头拐弯消失,她才像被抽掉了骨头,身体晃了晃,长长地、颤抖地吁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膀瞬间垮塌下来。
“妈……”我惊魂未定,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困惑,“那个……那个叔叔……好像……好像是上次来找爸爸的那个……叫老根的?” 肩膀被拍过的地方,那股诡异的阴寒感还未完全散去,像一块冰冷的膏药贴在那里。
“什么老根新根!”母亲猛地打断我,声音依旧尖利,带着惊魂未定的颤抖。她蹲下身,双手用力抓住我的肩膀,迫使我和她对视。她的眼睛因为恐惧而睁得极大,瞳孔深处清晰地映着我苍白惊惶的小脸。
“薇薇!你给我记住!牢牢记住!”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如锤,砸在我的心上,“以后!不管是谁!认识的!不认识的!男人!女人!老的!少的!都不准让他们拍你的肩膀!摸你的头!听见没有?!”
她的手指冰凉,用力得指节发白,捏得我肩膀生疼。
“有些坏人!手上有‘迷子药’(蒙汗药)!就这么轻轻一拍!一摸!”她模仿着那个动作,指尖带着风扫过我的额角,激起我一阵战栗,“你就迷糊了!脑子就不清楚了!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跟着人家走了都不知道!把你卖到山沟沟里!打断你的腿!让你去要饭!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了!知道吗?!”
母亲眼中那巨大的恐惧像实质的冰水浇透了我。我懵懂地点着头,巨大的后怕和母亲描述的恐怖景象让我浑身发冷。可是……心底那个小小的、固执的疑惑,却像水底的泡泡,顽强地冒了出来:那个叔叔……我明明见过的啊……爸爸还跟他说话来着……他看起来……不像坏人啊……为什么妈妈说不认识?
“妈……”我怯生生地再次开口,试图确认那个模糊的记忆,“他上次……下雨天……来找过爸爸的……”
“没有!”母亲斩钉截铁地打断,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你记错了!做梦了吧!小孩子家家的,净瞎想!肯定是刚才被他拍了那一下,迷糊了!以后离陌生人远点!听见没?!”
她不再给我任何询问的机会,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把我拉回了家。院门被“砰”地一声用力关上,门闩落下,发出沉重的撞击声,仿佛隔绝了外面那个充满未知危险的世界。
肩膀被拍过的地方,那股阴寒感顽固地盘踞着,像一条钻进皮肉里的小蛇,缓慢地释放着冰冷的毒素。而母亲那斩钉截铁的否认,像一层更厚的冰,覆盖在我原本清晰的记忆之上,让它变得模糊、可疑。
那个带着凝固笑容的脸,那双深褐色的、空洞的眼睛,就在这冰层之下,无声地注视着我,成了我童年记忆里第一块无法解释、带着寒意的拼图。
日子在湿热的蛙鸣和泥泞中缓慢爬行,洪水留下的痕迹渐渐被阳光晒干,只留下路边水洼里顽强存活的蝌蚪,昭示着那场浩劫的存在。那个湖边拍肩的男人,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表面上涟漪散去,水波不惊。母亲似乎也刻意遗忘了那场冲突,不再提起,只是看我看得更紧,眼神里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
然而,那个凝固的笑容和拍肩时刺骨的阴寒,却像一粒带着倒刺的种子,深深扎进了我的潜意识里,并在夜晚的土壤中悄然发芽、扭曲。
最初的梦还算温和。只是重现那个闷热的午后,浑浊的湖边,男人侧对着我,嘴角挂着那抹永恒不变的笑容。我在梦里跑过去,递上我的蚯蚓罐子。
他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我的罐子上,然后,那只粗糙的大手再次抬起,缓缓地、带着某种不容抗拒的意味,朝我的肩膀落下……就在那指尖即将触碰到我汗衫的瞬间,一股熟悉的、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心脏!我尖叫着惊醒,浑身冷汗,心脏狂跳,黑暗中仿佛还能感受到那股贴肤的寒意。
母亲闻声赶来,拍着我的背,低声安慰:“做梦了,不怕不怕,妈在呢。”她绝口不提湖边的事,只说是小孩子做噩梦很正常。
可梦魇并未停止,反而开始扭曲、变形。
场景不再是阳光下的湖边,而是换成了黄昏。光线昏暗,景物模糊不清,像是蒙着一层浑浊的水汽。还是在湖边,但湖水变得异常幽深,漆黑如墨,倒映不出任何光亮。
那个男人背对着我坐在水边,一动不动,像一尊沉默的石像。我明明在梦里害怕,双脚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不受控制地朝他走去。越靠近,空气越冷,那股水底淤泥的腐朽气息越浓重。走到他身后,他依旧没有回头。我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快要触碰到他的肩膀……就在此时,他猛地转过身来!
那张脸!不再是带着凝固的笑容!他的嘴角咧开到一个不可思议的、非人的弧度,整张脸皮像是融化的蜡一样向下流淌,露出底下森白的牙床和……黑洞洞的眼眶!没有眼珠!只有两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那只拍向我肩膀的手,也变成了一只肿胀发白、布满绿色水藻和细小贝类、指甲脱落的……腐烂的手!
“啊——!”我每一次都在这极致恐怖的景象中尖叫着惊醒,心脏几乎要撞破胸腔,喉咙里全是血腥味。汗水浸透睡衣,冰冷的触感如同真实。惊醒后的黑暗中,耳畔那永不消停的蛙鸣仿佛也变了调,不再是催眠的白噪音,而是无数亡魂在幽暗水底发出的、湿冷的嘲笑。
“妈!他又来了!那个拍我肩膀的人!他在梦里……脸……脸烂了!”我哭喊着向母亲寻求解释和庇护。
母亲搂着我,手掌拍着我的后背,动作却有些僵硬。她的声音在黑暗中听起来有些遥远,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平静:“傻孩子,噩梦而已。白天不要瞎想,晚上就不会做怪梦了。那人我们不认识,就是个过路的,早走了,再也不会来了。”她的否认依旧坚决,但环抱着我的手臂,却在微微颤抖。
我蜷缩在母亲怀里,身体因为恐惧和梦魇的余悸而瑟瑟发抖。肩膀上,仿佛还残留着梦中那只腐烂手掌的冰冷触感。母亲的体温隔着薄薄的睡衣传来,却无法驱散我心底那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困惑。如果只是噩梦,为什么会如此清晰?如此重复?如此……真实?那个男人,那张脸,那声线,那气息……明明那么熟悉!为什么妈妈一定要说不认识?为什么爸爸也从未提起过?
这巨大的认知裂缝,像一道冰冷的深渊,横亘在我和父母之间,也横亘在我所认知的世界里。我开始害怕黑夜,害怕入睡,害怕那无止境的蛙鸣,更害怕那深渊之下,随时可能浮现的、腐烂的笑脸和冰冷的手。
恐惧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消散,反而像藤蔓一样缠绕滋长。那个拍肩男人的形象,在母亲一次次坚决的否认和我自身不断加深的自我怀疑中,变得愈发模糊又愈发清晰。模糊的是他具体的身份和与我家的联系,清晰的是他那凝固的笑容、深褐色的眼睛,以及拍肩时那股钻入骨髓的阴寒。
直到那个异常闷热的午后。
蝉鸣嘶哑,空气仿佛凝固的油脂,吸一口都粘稠得窒息。我百无聊赖地趴在堂屋的旧竹席上,翻着一本卷了边的图画书,汗水把书页都浸得软塌塌的。家里那条养了多年的老黄狗“阿福”,突然毫无征兆地狂吠起来!
“汪汪汪!汪汪汪——!”
那吠叫声不同以往看家护院的警告,而是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狂躁!声音尖利刺耳,一声紧似一声,仿佛见到了什么令它灵魂战栗的东西。它没有冲向院门,反而夹着尾巴,一边狂吠一边惊恐万状地后退,一直退到堂屋的门槛边,浑身毛发倒竖,龇着牙,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浑浊的狗眼死死盯着院门外。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一股寒意瞬间窜上脊背!几乎是连滚爬爬地从竹席上跳起来,赤着脚就冲向了院门!
隔着锈迹斑斑的铁门缝隙,我的目光急切地投向门外那棵巨大的、枝繁叶茂的老榕树。
树荫浓密,遮蔽了毒辣的阳光,投下一片深沉的、带着凉意的阴影。就在那片阴影里,紧挨着粗糙斑驳的树干,停着一辆半旧的黑色电动车。
车座上,坐着一个人。
一个男人。
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在研究车把,侧脸对着我家的方向。有些长的头发油腻地贴在鬓角,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短袖汗衫,露出的手臂皮肤是常年劳作的黝黑粗糙。
嗡——!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随即又被巨大的、几乎要冲破天灵盖的惊骇和激动填满!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全部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是他!那个凝固的笑容!那个湖边拍我肩膀的男人!那个纠缠了我无数个夜晚的梦魇源头!
他在这里!就在我家门口!就在那棵老榕树下!
“妈——!妈——!!”我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恐惧而完全变了调,像被掐住脖子的鸡!我转身疯狂地冲向厨房,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妈!快!快出来看!那个人!当年钓鱼拍我肩膀的那个人!就在外面!就在大树底下!在电动车上坐着!快啊!!”
母亲正在灶台边切菜,被我凄厉的尖叫和失魂落魄的样子吓了一大跳,菜刀“哐当”一声掉在案板上。“怎么了?!薇薇!出什么事了?!”她脸色骤变,沾满菜汁的手胡乱在围裙上抹了一把,就被我死命地拽着胳膊往外拖。
“外面!妈!快看!就是他!我没骗你!就在那儿!”我语无伦次,手指颤抖着,近乎痉挛地指向院门外老榕树的方向,眼泪因为激动和后怕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母亲被我拽得踉跄,眉头紧锁,脸上混杂着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她快步走到院门边,顺着我手指的方向,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扫向那片浓密的树荫下——
空无一人。
只有那辆半旧的黑色电动车,孤零零地停靠在斑驳的榕树树干旁。车座上空荡荡的,树影在地上无声地摇曳。蝉鸣依旧聒噪,空气依旧闷热粘稠,仿佛刚才那惊悚的一幕,只是我极度紧张下产生的幻觉。
“人呢?”母亲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浓浓的不悦和审视,转头看向我,眼神锐利得像刀子,“薇薇!你眼花了是不是?一惊一乍的!想吓死妈啊?!”
“不可能!妈!我明明看见了!”我急得跳脚,冲过去拉开院门,跑到那棵老榕树下。电动车还在,车座甚至还有一点微微下陷的痕迹,摸上去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体温。地上也没有任何新的脚印——昨夜刚下过雨,泥地还未干透,如果有人离开,不可能不留下痕迹!
“他……他刚才就坐在这里!真的!妈!你看这车座!还热乎的!”我指着车座,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委屈,试图寻找证据。
母亲走过来,狐疑地看了一眼电动车,又仔细看了看周围的地面,眉头皱得更紧。“什么热乎?太阳晒的!”她语气严厉,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哪有什么人?你是不是又在想那些乱七八糟的?看花眼了!赶紧回家!大热天的,别在外面发癔症!”
她不由分说,拉着我的胳膊就往回拽。阿福此刻也停止了狂吠,夹着尾巴,呜咽着跟在我们后面,狗眼里还残留着惊惧。
我像一截失去灵魂的木桩,被母亲拖回院子。院门再次“哐当”一声关上,落闩。世界仿佛被隔绝在外,只剩下我剧烈的心跳和母亲带着责备的叹息。
“妈……”我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她,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困惑和自我怀疑,“我……我真的看见他了……就在那儿……清清楚楚……”
母亲看着我,眼神复杂。那里面有关切,有疲惫,有隐隐的不耐烦,但最深处的,是一种我无法解读的、沉甸甸的东西。她叹了口气,抬手似乎想摸摸我的头,指尖却在快要触碰到我头发时,猛地顿住了,像是想起了什么禁忌,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行了,薇薇,”她的声音放软了些,带着一种刻意的安抚,“别自己吓自己。那就是一辆别人停那儿的车,没人。你肯定是最近没睡好,眼花了。去洗把脸,睡个午觉吧。”
她转身走回厨房,背影显得有些僵硬。我站在原地,夏日午后的阳光白花花地照在院子里,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肩膀被拍过的地方,那股沉寂已久的阴寒感,如同冬眠的毒蛇被惊醒,再次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缠绕着骨头缝。巨大的困惑和自我否定像冰冷的藤蔓勒紧了心脏。
难道……真的是我看错了?是幻觉?是噩梦的延续?
可阿福那充满恐惧的狂吠,那电动车座上残留的、微弱的体温感,又如此真实!那个凝固的笑容,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在我脑海中无比清晰地回放。
他到底是谁?为什么……只有我能看见他?或者说,为什么……只有我记得他?
这冰冷的疑问,如同深潭底下的暗流,无声无息,却带着足以吞噬一切的力量,将我拖向更深的未知和恐惧。我站在院中,阳光刺眼,却遍体生寒。
那场榕树下的“幻影”事件,像一盆冰水,浇灭了我心中最后一点寻求父母认同的希望火焰,只留下冰冷的灰烬和更深的孤独。
我学会了沉默,不再提起那个男人,不再询问那些模糊的记忆。只是肩膀被拍过的地方,那片顽固的阴寒,像一块永不融化的冰,时刻提醒着我那个未解的谜团。
而梦魇,变本加厉地侵袭着每一个夜晚。男人的脸腐烂得愈发彻底,眼眶里爬出扭动的蛆虫,那只伸来的手,腐烂的皮肉下露出森森白骨,每一次触碰都带来深入骨髓的剧痛和窒息感。
直到那个寻常又诡异的傍晚。
夕阳将西天染成一片凄艳的橙红,炊烟在村子上空袅袅升起。我帮母亲收拾完灶台,端着潲水桶去后院喂猪。穿过狭窄的穿堂时,眼角余光无意间瞥向院门外——通向大伯家院落的青石板小路上,几个人影正站在拐角处说话。
其中一个侧影,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我刻意压抑的记忆!
是他!
那有些长的、油腻贴着头皮的头发,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汗衫,那微微佝偻着背的姿态!他正和旁边一个我不认识的中年男人低声交谈着,侧脸对着我家方向,嘴角……似乎又挂上了那抹熟悉到令人心悸的、凝固般的弧度!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巨大的惊骇和一种近乎偏执的求证欲攫住了我!这一次!这一次绝不能再错过!母亲必须亲眼看见他!她不能再否认了!
“妈!妈!!”我几乎是扔掉了手里的潲水桶,不顾一切地冲回堂屋,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尖利变形,带着破音,“快!快来!他又来了!就在外面!大伯家门口!跟人说话呢!快!再不去他又走了!”
母亲正坐在矮凳上剥毛豆,被我疯魔般的样子吓了一跳,手里的豆荚“啪嗒”掉在地上。“又怎么了?!谁啊?!”她脸上写满了惊愕和一丝被反复惊吓后的愠怒。
“那个人!拍我肩膀的那个人!我看见了!就在大伯家路口!跟别人站一起!千真万确!妈!这次你一定要看!”我语速快得像连珠炮,根本不容她反应,扑过去死死抓住她的胳膊,用尽全身力气往外拖拽!指甲几乎嵌进她的皮肉里。巨大的恐惧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支撑着我,力气大得惊人。
母亲被我拽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放手!林薇!你发什么疯!”她试图挣脱,但我的手指像铁钳一样牢牢扣住她。
“你看一眼!就一眼!妈!求你了!看一眼!”我哭喊着,眼泪汹涌而出,混合着巨大的委屈和恐惧,拖着她踉踉跄跄地冲出堂屋,穿过院子,猛地拉开了院门!
傍晚微凉的风扑面而来。我急切地、近乎贪婪地指向大伯家院门口那个拐角——
青石板小路上空空荡荡。
夕阳的余晖将石板染成温暖的金红色,几只归巢的麻雀在墙头“啾啾”叫着。刚才站着说话的那几个人,连同那个灰色的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他们从未在那里出现过。只有晚风吹过巷口,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下。
“人呢?!”母亲猛地甩开我的手,声音因为愤怒和极度的不耐烦而拔高到刺耳,胸膛剧烈起伏,脸色铁青,“林薇!你闹够了没有?!一次两次!你到底想干什么?!哪有什么人?!啊?!你是不是存心要吓死我?!还是……还是这里……”她用手指用力戳着自己的太阳穴,眼神里充满了失望、愤怒,还有一丝……深藏的恐惧,“……真的出问题了?!”
她的责骂像冰冷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我身上。我僵立在原地,手指还保持着指向空巷的姿势,像一尊滑稽而绝望的雕塑。晚风吹在我汗湿的脊背上,激起一片冰冷的鸡皮疙瘩。肩膀那块冰封的区域,寒意骤然加剧,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冰针在同时穿刺!
“我……我明明……”我嘴唇哆嗦着,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连自己都无法说服。巨大的失望和更深的自我怀疑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至顶。眼前一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母亲愤怒扭曲的脸在视线里晃动、模糊。巷口那空荡荡的景象,像一张巨大的、无声嘲笑的嘴。
这一次,连那微弱的体温、那可能的痕迹都无从寻觅。只有空巷,晚风,和母亲那斩钉截铁、如同最终审判般的否认。
“够了!”母亲厉声打断我,眼神冰冷,“回屋去!以后不许再提这些神神叨叨的事!再让我听见一次,看我不……”她扬起手,似乎想打我,但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那扬起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带着一种深重的疲惫和……某种我看不懂的灰败。她不再看我,转身,背影僵硬地走回院子,脚步沉重得像拖着无形的镣铐。
我独自站在敞开的院门口,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也沉入了地平线。暮色四合,像一张巨大的、冰冷的网,温柔而残酷地笼罩下来。巷子里迅速暗沉下去,阴影从墙角蔓延而出,吞噬着最后的光线。邻居家昏黄的灯光次第亮起,却照不进我此刻如同冰窟的心。
那个男人是谁?
他为什么总在我眼前出现,又在别人眼中消失?
为什么父母都矢口否认他的存在?
肩膀上这块永远无法温暖的皮肤,到底连接着什么?
而母亲最后那扬起又放下的手,那眼底深藏的灰败……又意味着什么?
冰冷的恐惧不再仅仅源于那个诡异的男人,更源于这无法解释的认知割裂,源于至亲之人那坚冰般的否认,源于这如同被整个世界抛弃、独自沉沦在不可知深渊的绝对孤独。我缓缓抬起手,捂住右肩那块散发着阴寒的皮肤。指尖下的触感,冰冷,僵硬,仿佛不再属于我自己的身体。
夜色彻底吞没了小巷。我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久久地站在冰冷的夜风中,望着那片吞噬了所有答案的空巷。远处,几声零落的蛙鸣响起,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格外……苍凉。
父亲回来得很晚,带着一身河水的腥气和疲惫。饭桌上的气氛异常沉闷,像一块浸透了水的厚布,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母亲沉默地扒拉着碗里的饭粒,眼神空洞地望着桌面某处,偶尔抬眼瞥我一下,那目光复杂难辨,带着残留的愠怒,深重的忧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闪躲。
我低着头,食不知味,味同嚼蜡。肩膀那块冰寒的区域,在温暖的堂屋里非但没有融化,反而像一块不断释放寒气的玄冰,冻得我半边身子都微微发麻。每一次吞咽,都感觉那块冰在喉咙里硌着。
父亲似乎察觉到了异样,他放下碗,粗粝的手指敲了敲桌面,打破死寂:“咋了?都哑巴了?出啥事了?”
母亲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含糊地说:“没啥,孩子不听话,瞎闹腾。”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愤怒猛地冲上我的喉头!瞎闹腾?又是瞎闹腾!我猛地抬起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爸!我没有瞎闹!我真的看见了!那个……那个以前在湖边拍我肩膀的人!他今天就在大伯家门口!跟人说话!妈也看见了!可她……她就是不承认!”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手指死死攥着筷子,指节发白。
父亲脸上的疲惫瞬间凝固,眉头猛地拧成一个死结。他没有立刻看向母亲,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呵斥我胡说,而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那双因常年水上劳作而布满血丝、显得异常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我。那目光像两把冰冷的钩子,似乎要穿透我的皮肉,直抵灵魂深处,审视我话语里每一个字的真伪。
堂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煤油灯芯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父亲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足有十几秒,那沉默的压力几乎让我窒息。然后,他才将视线移向母亲,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质问:“秀云?”
母亲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她避开父亲的目光,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愈发苍白。她没有回答父亲,只是猛地站起身,动作带倒了身后的矮凳,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她快步走到供桌前——那里除了祖先牌位,还摆着一尊小小的、落了灰尘的陶瓷观音像。
她颤抖着手,从香筒里抽出三支细香,就着煤油灯点燃。劣质香燃烧的味道混合着灯油的烟气,在沉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母亲双手举着香,对着那尊面目模糊的观音像,深深地、深深地弯下腰去。她的背影佝偻着,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虔诚和……绝望的祈求。她拜了三拜,动作僵硬而用力,然后将香小心翼翼地插进香炉里那层厚厚的香灰中。青烟袅袅升起,模糊了她的侧脸。
做完这一切,她才缓缓转过身,面对着父亲和我。她的眼睛红肿,里面布满了血丝,嘴唇哆嗦着,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而破碎:
“没有……那个人……从来……就没有那个人……”
她的目光掠过父亲,最后落在我身上,那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哀求,还有一种近乎崩溃的恐惧。她不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更像是在进行一场绝望的自我催眠,一场与某种不可言说的恐怖力量进行的、徒劳的对抗。
“妈……”我的眼泪终于决堤而下。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一种彻骨的冰冷,一种被至亲联手推入深渊的绝望。她否认了!再次否认了!而且是当着父亲的面!用一种近乎于祭祀的、充满仪式感的否认!这比任何责骂都更让我心寒,更让我恐惧!那个男人,那片阴寒,那段记忆……难道真的只是我一个人的疯魔?
父亲依旧沉默着。他看着母亲近乎崩溃的样子,又看了看泪流满面的我,那张被河风和日头雕刻得沟壑纵横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着。他没有再追问,只是重重地、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像一块巨石砸在地上。他端起桌上那碗早已凉透的稀饭,仰头,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喉结剧烈地滚动着,仿佛咽下的不是饭食,而是某种无法言说的沉重和苦涩。
这顿饭,最终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结束。没有人再说话。煤油灯昏黄的光晕下,三个人的影子被拉得细长扭曲,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像三个沉默对峙的鬼魂。
那一夜,我睁着眼睛躺在竹床上,听着窗外永不停歇的蛙鸣,感觉身体一半在盛夏的酷热里煎熬,一半在肩膀那块冰封的阴寒中冻结。
母亲的否认,父亲的沉默,像两道冰冷的铁闸,将我关于那个男人的所有记忆和疑问,死死地封禁在了一个无人能触及、也无人愿意触碰的黑暗角落。我被困在了这个由“遗忘”构筑的孤岛上,四周是名为“不可知”的冰冷海水。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表面的平静。我不再提起那个男人,母亲也小心翼翼地避开任何相关的话题。
只是家里的气氛,始终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阴霾。母亲去村口小庙烧香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每次回来,身上都带着浓重的香烛味,眼神也更加恍惚。父亲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常常在河边一坐就是半天,对着浑浊的河水抽烟,背影显得异常沉重。
而我,右肩那块皮肤,彻底失去了正常的温度,即使在正午的烈日下,摸上去也一片冰凉,像一块不属于我的死肉。
那个男人,似乎真的随着母亲的否认和父亲的沉默,从我的现实世界里“消失”了。
直到那个暴雨倾盆的深夜。
狂风如同失控的巨兽,疯狂地撞击着门窗,发出“哐当哐当”的巨响。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瓦片上,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整个屋顶随时会被这狂暴的力量掀翻。闪电撕裂厚重的夜幕,惨白的光瞬间将屋内照得亮如白昼,又在刹那间熄灭,留下更深的黑暗和隆隆滚过的、如同巨人脚步的闷雷。
我被雷声惊醒,心脏狂跳。黑暗中,我下意识地摸向右肩——那块冰寒的区域,此刻正传来一阵阵针扎似的刺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剧烈!
就在这时——
“咚……咚……咚……”
一阵缓慢而沉重的敲门声,清晰地穿透了狂暴的风雨声,在死寂的堂屋里响起!
不是院门!是……是堂屋的门!那扇通向内室的门!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是谁?!深更半夜,狂风暴雨!谁会在这个时候敲响内室的门?!
“咚……咚……咚……”
敲门声再次响起,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固执和……熟悉感!
黑暗中,我猛地屏住呼吸!这节奏……这感觉……
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这绝不是父亲或母亲!他们的敲门声不是这样!
我僵硬地转过头,看向睡在另一张竹床上的父母。借着窗外又一道惨白闪电的瞬间光亮,我看到母亲蜷缩在床角,用被子死死蒙着头,身体筛糠般抖动着。
父亲则坐了起来,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张绷紧的弓。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面朝着房门的方向,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他没有起身,也没有出声询问。只有那粗重的、压抑的呼吸声,在雷声的间隙隐约可闻。
“咚……咚……咚……”
敲门声第三次响起!这一次,更加沉重!仿佛门外的人已经失去了耐心!
与此同时,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河底淤泥的腥膻、水草腐烂的甜腻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铁锈的陈旧气息,如同实质的冰冷水流,从门缝底下无声无息地涌了进来,瞬间充斥了整个房间!
是那个味道!湖边拍肩时闻到的味道!梦魇里那腐烂手掌的味道!
“啊——!”母亲终于抑制不住,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惊叫,随即又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只剩下压抑的呜咽。
父亲的身体猛地一颤!他终于动了!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猛地从床上弹起!动作迅猛得不像一个疲惫的渔民!
他没有冲向房门,反而扑向靠墙摆放的那个老旧衣柜!他粗暴地拉开柜门,在里面疯狂地翻找着什么!衣物被胡乱地扔在地上。
“爸……爸……”我吓得魂飞魄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闭嘴!”父亲头也不回,低吼一声,声音嘶哑紧绷,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狂暴!他终于从柜子深处掏出了一样东西——
一把劈柴用的旧斧头!木柄油亮,斧刃在又一道闪电的映照下,反射出冰冷刺目的寒光!
他双手紧握着斧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青筋暴起。他像一尊门神,横挡在堂屋门和我们的床铺之间,面朝着那扇不断被敲响、仿佛随时会被撞开的木门!他的身体因为巨大的紧张而微微颤抖,后背的肌肉虬结隆起,汗水浸透了他单薄的汗衫。
黑暗中,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门板,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和某种决绝的疯狂而收缩着,里面跳动着斧刃反射的、冰冷的微光。
“咚……咚……咚……”
敲门声第四次响起!如同丧钟,敲击在每个人的心脏上!但下一秒就停止了。我们都瘫在了地上。
脑海中,那个男人……那个被遗忘的、被否认的“不存在”,正固执地、带着冰冷的水腥和死亡的腐朽气息,要求着……进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