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旨意如同第二道惊雷,在死寂的大殿中回荡。协同三司会审——这意味着陈文远这只凭借数据织网的“蜘蛛”,终于被允许进入司法这台国家机器内部,将自己的发现转化为真正的攻击。
“臣,遵旨!”陈文远的应答沉稳有力,他躬身领命时,眼角的余光扫过伏地不起的吕相。那昔日权倾朝野的背影,此刻竟显得有些佝偻,但陈文远心中没有丝毫轻松。他清楚,斩断巨蟒的一截尾巴,只会引来更疯狂的反扑。吕相门生故旧遍布朝野,东南走私利益盘根错节,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刚开始。
退朝的钟声响起,百官各怀心思,沉默地鱼贯而出。与陈文远相熟的官员,目光中多了几分敬畏与疏离;吕党成员则毫不掩饰眼中的怨毒。陈文远恍若未觉,步履从容地走向宫门。
回到书房,夜色已深。赵小五早已等候多时,脸上混合着兴奋与忧虑。
“大人,成了!宫里传出消息,陛下震怒,吕相这次怕是伤筋动骨了!”
陈文远却没有丝毫得意,他示意赵小五关上房门,低声道:“小五,切莫高兴太早。陛下让我协同三司,而非主审,你可知其中深意?”
赵小五一愣:“这……自是倚重大人您的能力。”
“是倚重,更是枷锁。”陈文远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三司之中,刑部尚书是吕相提拔的人,都察院左都御史是个老滑头,素来明哲保身,唯有大理寺卿周正安还算清廉刚直,但势单力薄。协同审理,意味着我虽有参议之权,却无决断之权。每一步调查,每一个证据,都要在三司框架内进行,掣肘极多。”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着赵小五:“更重要的是,我们动了太多人的奶酪。从今晚起,你手下的观察员要更加小心,传递消息的渠道必须加密,尤其是涉及东南线人的安全,绝不能出纰漏。我担心,有些人狗急跳墙,会不择手段。”
赵小五神色一凛:“明白!我立刻去安排,启用备用的联络方式,近期非必要不直接接触。”
正如陈文远所料,三司会审的第一天,就充满了无形的刀光剑影。
公堂之上,气氛凝重。主审的刑部尚书钱益民面色淡漠,对陈文远呈上的数据册子不置可否,只强调“办案需讲求人证物证,数据推论可为参考,但难定铁案”。都察院代表则不断质疑数据来源的可靠性,暗示陈文远可能“先入为主,罗织罪名”。唯有大理寺卿周正安,对数据表现出了浓厚兴趣,追问了几个关键细节,却被钱益民以“勿要纠缠细枝末节”为由打断。
审讯的焦点,被刻意引向了已被革职的东南督抚和几个地方官员身上。钱益民等人急于坐实这些“弃子”的罪名,以便尽快切断线索,保全更上层的人物。每当陈文远试图将问题引向物资的最终流向、资金的异常周转,以及那几个与吕家关联的商号时,总会遭到各种形式的阻挠。
“陈大人,”一次休庭间隙,钱益民皮笑肉不笑地对陈文远说,“办案需循序渐进,揪出这些蠹虫已是陛下期望,何必节外生枝,引得朝局动荡呢?”
陈文远平静回应:“钱大人,若不清算根源,今日斩一蠹虫,明日又生一窝,岂非徒劳?陛下要的是水落石出,而非浅尝辄止。”
钱益民脸色微沉,不再多言。
阻力不仅来自公堂。
几日后的深夜,陈文远书房的门缝下,被人塞进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笺。上面只有寥寥数字:“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东南水浑,当心溺毙。”
赤裸裸的威胁。陈文远面无表情地将信纸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他知道,这是吕相一党的警告,他们也确实有这个能力,让一两个“不识时务”的官员在调查中“意外”消失。
与此同时,皇帝的态度也愈发微妙。
他虽支持查案,但对调查进度似乎并不十分催促。在一次单独召见时,皇帝状似无意地提点陈文远:“文远啊,朕知你一心为公,但朝局平衡亦至关重要。吕相毕竟乃三朝老臣,门生故旧众多。此案……当以惩办首恶、肃清地方吏治为主,不宜过度牵连,以免动摇国本。”
皇帝的话如同冷水浇头。陈文远瞬间明白,皇帝要的,是借他之手打击吕相气焰,夺回部分权柄,而非将整个吕党连根拔起,引发朝堂大地震。他这把刀,可以锋利,但不能失控。“协同审理”是枷锁,皇帝的这番话,是更沉重的枷锁。他必须在这枷锁之下,尽可能地将网收紧。
“大人,我们接下来怎么办?”赵小五得知皇帝的暗示后,忧心忡忡,“难道就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陈文远眼中闪过一丝冷光,“陛下要朝局平衡,我要的是荡清污浊。即便无法将巨蟒一击毙命,也要斩其爪牙,让其再难为恶。”
他铺开一张白纸,开始重新规划:“明面上的三司会审受阻,我们就从外围突破。你让东南的观察员,避开官府的耳目,重点查证那几家商号的仓库、船运记录,特别是与京城方面的资金往来。另外,想办法接触一两个可能知情、但又因分赃不均或受压颇深而心怀怨愤的走私环节核心人物,或许能找到突破口。”
陈文远知道,他行走在一条更危险的钢丝上。一边要应对三司堂上的明枪暗箭,一边要提防吕党的狗急跳墙,还要小心不越过皇帝划下的红线。他织就的数据之网,此刻既是他进攻的利器,也成了束缚他行动的枷锁。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深吸一口气,目光重新变得坚定。网已撒下,纵然有枷锁在身,他也要在这有限的方寸之间,搏出一片朗朗乾坤。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更加如履薄冰,却也更加关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