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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李秀丽最近心里长了草。

这草,叫“珍珠雪花膏”。

文工团里,家境最好的那个女同事,从上海的亲戚那儿得了一瓶。

瓶身是乳白色的玻璃,透着温润的光,盖子是淡金色的,上面刻着一朵精致的小花。

膏体更是不得了,挖出来一点,细腻得像化开的雪,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高级香气,据说里面还掺了珍珠粉,抹在脸上,皮肤又白又亮。

李秀丽看着同事那张容光焕发的脸,再摸摸自己因为缺油水而有些发干的皮肤,心里那叫一个痒。

她用的还是最大众的“百雀羚”,铁皮扁盒,早就用得见了底,每次都得用指甲抠半天。

不行,她也要买。

她要去供销社问问,首都这么大,肯定有卖的。

一问,心凉了半截。

有,两块钱一瓶,还得要一张工业券。

两块钱!

她一个月津贴才多少?早就花得一干二净了。

工业券更是稀罕东西,妈手里的每一张票,都记在账上,有明确的用途,想都别想。

可那瓶雪花膏,就像魔咒一样,在她脑子里挥之不去。

晚上吃饭的时候,李秀丽看着桌上的一盘炒青菜,一碗豆腐汤,还有一小碟咸菜,嘴里的饭都觉得没味了。

她放下筷子,磨磨蹭蹭地凑到赵金珠身边。

“妈。”

赵金珠正在算账,头也没抬,眼皮底下,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作响。

“说。”一个字,干脆利落。

“我……我没钱了。”李秀丽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赵金珠的算盘停了。

她抬起眼,那双精光闪闪的眼睛,像X光一样,把李秀丽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离发津贴还有十一天,你的钱呢?”

“就……就花了。”李秀丽不敢看她的眼睛,“和同事们看了场电影,买了点吃的……”

赵金珠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那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贬值了的资产。

李秀丽被看得头皮发麻,只能硬着头皮说出来意。

“妈,我想买瓶雪花膏。”

“你那盒没用完。”赵金珠的语气是陈述句,不是疑问句。

“用完了!就剩个底了!”李秀丽急了,声音都大了起来,“我想买那个新出的,珍珠雪花膏!”

“多少钱?”

“两块。”李秀丽说完,又赶紧补充,“不要票。”

她特意打听过了,百货大楼里卖两块钱加一张工业券,但有些路子野的个体户,能搞到不要票的货,就是要贵上五毛一块。

赵金珠的目光,重新落回了账本上。

她的脑子里,已经飞快地完成了成本核算。

雪花膏,非生活必需品。

现有替代品未消耗完毕。

新增采购申请,属于非理性消费,超出预算。

“不批。”

赵金珠吐出两个字,手指一动,算盘珠子再次发出了清脆而无情的声响。

“妈!”李秀丽的委屈和愤怒,瞬间就涌了上来,“为什么啊!就两块钱!团里其他人都有!就我没有!你天天抱着你那破算盘算算算,你就不能让我活得体面一点吗?”

“体面,不是靠一瓶两块钱的雪花膏换来的。”赵金-珠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是靠你自己挣来的。等你什么时候,能自己挣回两块钱,而不是从我的账本里划走两块钱,你再来谈体面。”

“我怎么挣?我去哪儿挣?”李秀丽几乎要哭了,“你让我去当倒爷吗?被抓住了要杀头的!”

赵金珠终于又抬起了头。

她看着自己这个漂亮却肤浅的女儿,眼神里第一次有了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

“路,有的是。是你自己看不见,也不想走。”

说完,她不再理会李秀丽,专心对付她的账本。

对她来说,这场谈话已经结束。

李秀丽站在原地,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她看着母亲冷硬的侧脸,听着那刺耳的算盘声,一股强烈的怨恨和不甘,像毒草一样在心底疯狂滋长。

不给是吧?

行!

你不给我,我自己想办法!

第二天下午,赵金-珠被王嫂叫去,商量刺绣花样的事。

李秀丽看准机会,鬼鬼祟祟地溜进了厨房。

她的目标,是墙角那个小小的竹篮。

篮子里,是赵金珠攒了半个月,准备等陈卫国周末回来,给他补身体的鸡蛋。

李秀丽的心,怦怦直跳。

她知道,这篮子里的每一个鸡蛋,都在她妈的脑子里记着数。

偷一个,都瞒不过去。

但那瓶雪花膏的诱惑,压倒了一切。

她咬着牙,伸出手,飞快地从篮子里往外拿鸡蛋。

一个,两个,三个……

她的手在抖。

拿了十个,她觉得差不多了,又鬼使神差地多拿了五个。

一共十五个。

她找了块旧毛巾,小心翼翼地把鸡蛋一个个包好,揣进自己的布兜里,像做贼一样溜出了家门。

大院里,总有那么一两个胆子大的,偷偷摸摸用自行车驮着点东西,走街串巷地换点钱或者票。

今天,那个外号叫“猴三”的小贩,正好在三号楼的拐角处。

“换鸡蛋喽——针头线脑、肥皂火柴、老解放鞋换鸡蛋喽——”

李秀丽做贼心虚地左右看了看,快步走了过去。

猴三看见她,眼睛一亮。

“哟,这不是文工团的大美人吗?要换点啥?”

李秀丽涨红了脸,从布兜里露出一个角:“我……我用鸡蛋,想换你那个雪花膏。”

她指了指猴三车架子上挂着的一个小网兜,里面赫然躺着一瓶珍珠雪花膏。

猴三眼珠子一转,立刻就明白了。

这是个背着家里大人,出来解馋换时髦的小姑娘。

这种生意,最好做,也最能宰。

“这个?”他拿起那瓶雪花膏,故作为难,“这可是上海来的高级货,金贵着呢!你这鸡蛋……”

李秀丽急了,把包着鸡蛋的毛巾整个打开。

“十五个!我只有这么多了!”

十五个鸡蛋,在市面上,一个能卖八分钱,十五个就是一块二。

这瓶雪花膏,猴三的进价,顶天了一块五。他卖给别人,怎么也得卖两块五。

他心里的小算盘打得飞快。

“十五个……有点少啊。”他咂了咂嘴,一脸肉痛,“这雪花膏,我卖给别人,起码得换二十五个鸡蛋。不过嘛……”

他的目光在李秀丽漂亮的脸蛋上溜了一圈,嘿嘿一笑。

“看在是你的份上,我吃点亏!换了!”

李秀丽如蒙大赦,赶紧把鸡蛋递过去,一把抢过那瓶雪花膏,紧紧抱在怀里,转身就跑。

猴三掂了掂手里的鸡蛋,看着她慌不择路的背影,嘴里发出一声得意的嗤笑。

傻妞。

李秀丽一路跑回房间,把门反锁。

她靠在门上,心脏还在狂跳。

有害怕,但更多的是一种得偿所愿的兴奋。

她打开那瓶雪花膏,闻着那股梦寐以求的香气,小心翼翼地用小指挑了一点,抹在手背上。

真香,真滑。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仿佛已经变成了文工团里最耀眼的那个。

所有的不安和愧疚,都被这小小的虚荣心,冲得一干二净。

傍晚,赵金珠回来了。

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心情似乎不错。

和王嫂的合作意向,基本敲定了。王嫂负责出技术,她负责跑销路和管账,利润三七分,王嫂七,她三。

王嫂激动得差点给她跪下,一个劲儿地说她拿多了。

赵金珠只是摆摆手。

她要的不是这三成利润,她要的,是把这个模式跑通。

今天,她准备做个鸡蛋羹,再炒个鸡蛋,好好犒劳一下自己的脑子。

她走进厨房,习惯性地拿起那个竹篮。

手刚放进去,她的动作就停住了。

不对。

轻了。

她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

她没有把鸡蛋拿出来一个个地数。

不需要。

她的大脑,就像一台最精密的电子秤。

昨天晚上,篮子里是二十八个鸡蛋。

今天早上,她做早饭用了两个。

还剩二十六个。

现在,这手感,这重量……顶多十个出头。

她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

家里没有老鼠。

鸡蛋,也不会自己长腿跑了。

会动这些鸡蛋的,只有一个人。

她没有立刻发作,而是转身走出了厨房。

她走到李秀丽的房门口。

门关着,但没有反锁。

她轻轻推开一道缝。

李秀丽正坐在梳妆台前,背对着她,手里拿着一个崭新的玻璃瓶,正往脸上涂抹着什么。

空气中,飘来一股浓郁的,不属于这个家的香气。

赵金珠的目光,落在了那个瓶子上。

乳白色的瓶身,淡金色的盖子。

珍珠雪花膏。

她什么都明白了。

赵金珠推门走了进去。

李秀丽听到动静,吓了一跳,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猛地回过头。

她下意识地想把手里的雪花膏藏到身后,但已经来不及了。

“妈……”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赵金珠没有看她,径直走到梳妆台前,拿起了那瓶雪花膏。

她甚至没有打开闻,只是放在手里掂了掂。

然后,她开口了。

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

“钱哪儿来的?”

李秀丽的脑子,一片空白。

她所有的侥幸,在母亲冰冷的目光下,瞬间土崩瓦解。

但她还是本能地撒了谎。

“是……是小芹借我的!我们文工团的!她说她不急着用!”

她以为,只要咬死了是借的,母亲最多骂她几句乱花钱。

赵金珠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没有追问那个叫“小芹”的是谁,也没有戳穿这个漏洞百出的谎言。

她只是看着李秀丽,问了另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今天早上,厨房的篮子里,有几个鸡蛋?”

轰——

李秀丽的脑子,像被炸开了一样。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她怎么会知道?

她怎么可能知道得这么清楚?

她明明……她明明没有数啊!

看着女儿惨白的脸,赵金珠知道,她不需要答案了。

她举起手里的雪花膏,像举着一件罪证。

“这瓶雪花膏,百货大楼卖两块钱,加一张工业券。黑市上不要票的,大概两块五。”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像一个法官在宣读判决书。

“卖给你东西的那个小贩,买鸡蛋,一个最多八分钱。”

“你给了他十五个。”

“八分乘以十五,等于一块二毛钱。”

“你用价值一块二的家庭资产,换回了一件进价最多一块五,市价两块五的东西。那个小贩,从你身上,净赚了一块钱以上。”

赵金-珠的目光,像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地割在李秀丽的自尊上。

“你觉得你占了便宜,用鸡蛋换到了你想要的东西。”

“但在我看来,你不仅是个小偷,还是个蠢货。”

“你偷走了家里的东西,去做了一笔亏本的买卖。你不仅丢了德行,还丢了脑子。”

小偷!

蠢货!

这两个词,像两记最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李秀丽的脸上。

她所有的委屈、不甘、愤怒,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强烈的羞辱感,彻底击溃。

“哇——”地一声,她崩溃大哭。

“我没有!我不是!你为什么这么说我!”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试图用哭声来掩盖自己的心虚和难堪。

“你从来就看不起我!在你眼里我做什么都是错的!我不就是想要一瓶雪花膏吗?我不就是想活得像个人样吗?有那么难吗!”

赵金珠冷冷地看着她。

“活得像个人样,首先要学会不做偷鸡摸狗的事。其次,要学会不被人当傻子骗。”

她把那瓶雪花膏,“砰”的一声,放在桌上。

“这东西,没收。”

“你从家里,偷走了一块二毛钱的资产。这笔账,我会记下。从下个月开始,从你的津贴里扣。什么时候扣完,什么时候再谈你的零花钱。”

说完,她拿着那瓶几乎全新的,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雪花膏,转身就走。

没有一句安慰,没有一丝心软。

门,被轻轻地带上。

房间里,只剩下李秀丽撕心裂肺的哭声。

母女之间,那刚刚因为陈卫国的存在而有所缓和的关系,在这一天,因为一瓶雪花膏和十五个鸡蛋,再度降到了冰点。

甚至,比冰点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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