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君的话，如同投入古潭的石子，在这密闭的空间里激荡起无声却剧烈的涟漪。
灯火在她清澈而坚定的眸子里跳跃，映出一种与她年龄、身份极不相称的决绝与沧桑。那是一种将生死、前程乃至一切皆置之度外后，方能拥有的平静下的炽烈。
赵衡脸上的最后一丝闲适与玩味彻底消失了。他凝视着她，这位罪臣之女，这位蛰伏于故纸堆中两年的“守墓人”。他发现自己先前对她的判断，或许流于表面了。她不是一只受惊的兔子，而更像一只收敛了羽翼和利爪，在暗处默默观察、积蓄力量的雏鹰。
“万丈深渊……”赵衡缓缓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掂量其分量的审慎。他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反而踱开两步，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旁边书架上冰凉的木质边缘，发出极轻微的摩擦声。
“沈姑娘，”他再次开口，语气已与方才的试探截然不同，变得严肃而直接，“你可知，你方才所言，若传扬出去，会掀起何等风浪？宫廷禁药，漕运流转，官员灭口……任何一桩，都足以让这长安城，再换一番颜色。”
“奴婢不知风浪几何，”沈青君迎着他的目光，寸步不让，“只知史笔如刀，在于求真。先父在世时常言，真相或许残酷，或许不容于世，但将其记录、留存，本就是史家之责。如今先父蒙冤，青君无力为其昭雪，唯剩这点考据辨伪的本事，若连眼前这不应被湮没的真相都视而不见，他日九泉之下，有何颜面见沈氏列祖列宗，有何颜面见那些含冤莫白之人？”
她的话语不高，却字字千钧，带着一种孤臣孽子的悲怆与执拗。
赵衡沉默了片刻。库房内只闻灯花噼啪，以及两人清浅的呼吸声。他似乎在权衡，在判断。
“你怀疑周明之死，与那批所谓的‘废弃杂器’有关？”他终于回到具体的事件上。
“是。”沈青君点头，“时间太过巧合。签字画押后不久，便葬身火海。而那批‘废弃杂器’的来源，指向内府。‘相思子’乃前朝宫廷禁药，本朝太医署亦严加管控。若张百万案中所用之毒，确系‘相思子’，那么其来源，内府或与之相关的太医署，嫌疑重大。这或许是一条……利用漕运渠道，将禁药流转出宫，用于某些不可告人目的的暗线。”
她的推断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将零散的线索串联成了一条虽细却可能致命的链条。
赵衡的眼神变得愈发深邃。“张百万……洛州那个暴毙的富商？你连他的案子也查了？”
“官断为盗匪入室，惊惧心疾而亡。但验尸格目载‘面色青黑’，且其仆役证言，他当夜反常饮用冷酒。若毒藏于壶壁，遇热方释，饮冷酒则银箸难验。此手法，正合‘相思子’特性。”沈青君平静陈述。
赵衡深吸了一口气。他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眼前这个女子。她不仅胆大，而且心细如发，更拥有着扎实的学识根基。她并非凭空臆测，而是基于对卷宗的精读和严谨的推理。
“你可知，若此条暗线真的存在，其背后牵扯的，可能远不止一个富商的性命，一个驿丞的枉死？”赵衡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漕运乃国脉，内府关系宫闱。动摇其一，便是泼天大案。动摇其二……”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青君明白。”沈青君再次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眸中翻涌的情绪，“故而，青君人微言轻，更兼戴罪之身，即便查明真相，亦无力撼动分毫。但赵大人不同，您身为御史，风闻奏事，纠劾不法，正是职责所在。”
她在巧妙地将他拉入局中，或者说，她在为他提供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一个足以让他立下大功，甚至青史留名的机会，同时，也伴随着粉身碎骨的风险。
赵衡岂会不知她的用意。他看着她低垂的头颅，那纤细的脖颈仿佛轻易就能折断，却又蕴含着如此倔强的力量。他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嘲，也带着几分被点燃的、属于年轻官员的锐气与热血。
“沈姑娘，好一招驱虎吞狼，亦或是……借刀杀人？”他语气微妙。
沈青君心头一紧，面上却不露声色：“青君不敢。只是相信，赵大人身为御史，眼中当不揉沙子，心中当存有公道。”
“公道……”赵衡咀嚼着这个词，目光再次落回手中那卷带着疑似血迹的文书上，“是啊，公道。若连这等事情都能视若无睹，我这御史，做着还有什么意味？”
他似乎下定了决心，将卷宗合拢，看向沈青君，眼神已变得清明而决断：“沈青君，本官可以信你一次，也可以查下去。但你要明白，一旦开始，便再无退路。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这不是询问，更像是一种盟约的邀约。
沈青君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她需要借助他的力量，他的身份，但他的真实目的，他背后的势力，她仍一无所知。这是一场赌博。
然而，她还有更好的选择吗？孤军奋战，迟早如同周明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与他合作，至少……多了一分将真相曝于日下的可能。
“但凭大人差遣。”她敛衽一礼，做出了选择。
“好。”赵衡点头，“首先，此事需绝对保密，除你我之外，不可再让第三人知晓，包括……老戚。”
沈青君心中微动，他连老戚也注意到了？她点头应下：“是。”
“其次，”赵衡将手中的卷宗递还给她，“这份文书，你妥善收好，但暂时不要深究血迹和笔迹之事，以免打草惊蛇。我们当前的首要任务，是找到那批‘废弃杂器’更确切的来源，以及，查清‘相思子’可能的流转路径和用途。”
他的思路清晰，目标明确，显露出优秀的断事能力。
“奴婢明白。”沈青君接过卷宗，感到手中沉甸甸的。
“不必再自称奴婢了。”赵衡摆了摆手，“私下相处，称我赵御史即可。你我也算……同舟共济了。”他顿了顿，又道，“今日便到此为止。你且按部就班，莫要引人怀疑。明日此时，我再来此，你我再议下一步行动。”
“是，赵御史。”
赵衡不再多言，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便向库房外走去，官袍拂动，很快消失在书架投下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沈青君独自站在原地，怀中抱着那卷可能沾染着周明血迹的文书，手心里竟沁出薄薄的冷汗。与赵衡的这番交锋，耗尽了她的心力。前途是吉是凶，她无法预料。
她将文书小心地藏于一批已整理好的卷宗最下方，确保不会被人轻易发现。然后，她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开始进行日常的整理工作，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
只是，当她再次提笔誊录时，笔尖却微微颤抖。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孤独的潜行者，她有了一个位高权重却同样危险的“盟友”。脚下的路，似乎宽阔了些，却也更加险峻了。
傍晚，她离开库房时，老戚依旧蜷在火盆边，似乎睡着了。但她经过时，他眼皮微抬，浑浊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又缓缓闭上，什么也没问。
风雪不知何时又悄然降临，细密的雪沫在暮色中飞舞。沈青君裹紧斗篷，踏雪而归。小屋依旧冰冷，但她心中却燃着一簇微弱的火苗。
她再次翻开那本无字私册，在“周明”的名字旁，添上了“血迹？笔迹伪？”的疑问。然后，在新的一页，郑重地写下了两个字：赵衡。
在其下，她画了一个圈，又打了一个问号。
是友？是敌？还是……相互利用？
她不知道答案。她只知道，棋盘已经铺开，棋子已然落位。而她，必须在这凶险的局中，为自己，也为那些沉默的亡魂，走出一条生路。
夜色深沉，雪落无声。
长安城的某个角落，或许已有人，将目光投向了这座被遗忘的兰台别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