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律堂的殿门，虚掩着，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静静地等待着猎物的进入。
门内，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只有几缕若有若无的檀香，从门缝中飘散出来，与空气中尚未散尽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诡异而压抑的气息。
林渊站在殿前的台阶下，任由风雪拂过他身上尚未干涸的血迹。他没有立刻进去，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扇门，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从庵门到竹林，他连闯两关，斩杀了数十名净军精锐，甚至包括影杀这样的顶尖高手。看似势如破竹，实则，对他自身的消耗，也极为巨大。
内力损耗了近三成，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十几处，尤其是左臂那道被天罗丝勒出的伤口，虽然用了解药，但依旧火辣辣地疼，严重影响了左手的活动。
他知道，接下来的，才是真正的硬仗。
曹化淳，这个深得伪帝信任，权倾内廷的大太监，绝非影杀之流可比。他才是这座静心庵中，最恐怖的存在。
许久，林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将体内的翻腾的气血平复下来。他拾起地上影杀遗落的一柄短刃，迈步走上了台阶。
每一步，都沉稳而有力，仿佛踏在人心的鼓点之上。
“吱呀——”
他伸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殿门。
随着殿门的开启，一股暖意，夹杂着更加浓郁的檀香味，扑面而来。
殿内的景象，也随之映入眼帘。
戒律堂内，空间极大，但陈设却极为简单。正中，供奉着一尊面目狰狞的怒目金刚像。金刚像前，点着一排手臂粗的牛油巨烛，将整个大殿照得亮如白昼。
而在金刚像下方的蒲团上，一个身穿紫色蟒袍，面白无须的老太监，正背对着殿门，盘膝而坐。
他的身前，摆着一张矮几，几上，温着一壶热茶，两个茶杯。
他似乎正在潜心礼佛，对林渊的到来，充耳不闻。
林渊的目光，扫过大殿的四周。
大殿的两侧，如同雕塑般，站着十二名身穿黑色劲装的太监。他们每一个人，都身材高大，太阳穴高高鼓起，气息沉凝如山，竟全都是一流高手！
这，应该就是净军中，最精锐的“十二金刚”了。
林渊的眼神，最终落在了那个背对着自己的身影上。
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但林渊依旧能感觉到，一股如同深渊般，阴冷而强大的气息，正从那个人的身上，散发出来。
他知道，那个人，就是曹化淳。
“林元帅，你比杂家预想的，要慢了一刻钟。”
曹化淳缓缓开口，声音尖细，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大殿之中回荡。
他依旧没有回头，只是自顾自地，提起茶壶，将两个茶杯，都斟满了。
“看来，影杀那个废物，还是给你造成了一些小麻烦。”
林渊没有说话，只是握着短刃，一步步地，朝着大殿的中央走去。
他的每一步，都让大殿两侧那十二名太监的眼神，变得更加凌厉。他们握着兵器的手，青筋暴起，仿佛随时都会发动雷霆一击。
“不必紧张。”曹化淳仿佛看穿了他们的心思，淡淡地说道，“林元帅是客，哪有让客人站着的道理。都退下吧。”
“是，督主！”
十二名太监齐声应道，竟真的收敛了杀气，如同潮水般，悄无声息地退入了殿后的阴影之中。
偌大的戒律堂，只剩下了林渊，和那个依旧背对着他的曹化淳。
“林元帅，请坐。”曹化淳抬手，示意了一下自己对面的那个蒲团，“这雪顶毛峰，是陛下御赐的。尝尝看，暖暖身子。”
林渊走到矮几前，看着那杯热气腾腾的茶水，却没有坐下的意思。
“我不是来喝茶的。”他的声音，冰冷而沙哑。
“杂家知道。”曹化淳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像是夜枭的啼叫，让人不寒而栗，“你是来杀人的。不过，杀人之前，聊几句，总归是可以的吧？”
他终于缓缓地，转过了身。
林渊的瞳孔，微微一缩。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
苍白，浮肿，没有一丝血色，仿佛常年不见阳光。脸上没有胡须，皮肤却松弛得像是老树的树皮。一双眼睛，细小而狭长，眼角耷拉着，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鸷与狠毒。
他看着林渊，脸上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玩味的笑容。
“林元帅，或者，杂家应该称呼你为……国贼林渊？”
林渊的眼神，冷了下来。
“我妹妹，在哪里？”
“令妹？”曹化淳故作惊讶地挑了挑眉，“哦，你说林雪姑娘啊。她很好，就在后山的‘静思阁’里。有暖和的房间，有可口的饭菜，还有几个伶俐的小宫女伺候着。比你这风里来，雪里去的，可要舒服多了。”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声音变得如同毒蛇的信子一般。
“不过……她能不能一直这么舒服，可就要看，林元帅你的表现了。”
“你以为，用她，就能威胁我？”
“威胁？”曹化淳摇了摇头，笑得更加开心了，“不不不，这不是威胁，这是阳谋。杂家知道，以元帅你的本事，杀了杂家，冲出这静心庵，或许不难。但是，你带得走她吗？”
“静思阁的四周，早已被杂家埋下了足够将整座后山都炸上天的火药。只要杂家这里，一刻钟没有消息传出去，那些火药，就会被引爆。”
“到时候，林雪姑娘，可就要被炸得，尸骨无存了哦。你说，这该多可惜啊。”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其中蕴含的，却是最赤裸裸的，最残忍的威胁！
林渊握着短刃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他知道，曹化淳说的是真的。
这，就是一个死局。
要么，他束手就擒，任由宰割。
要么，他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妹妹，与他同归于尽。
赵衍和曹化淳，将人心，算计到了极致。他们知道，林雪，就是林渊心中，唯一的软肋。
“你们到底想怎么样？”林渊的声音，愈发冰冷。
“很简单。”曹化淳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脸上露出了享受的表情，“陛下说了，只要你肯交出一样东西，再自废武功，束手就擒。他可以保证，让你们兄妹二人，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什么东西？”
“先帝遗诏。”
曹化淳缓缓地，吐出了这四个字。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林渊，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然而，林渊的脸上，依旧是那张冰冷的青铜面具。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呵呵……到了这个时候，林元帅又何必再装傻呢？”曹化淳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了，“李淳风那个老匹夫，临死前，一定把东西交给你了吧？”
“那道，本不该存在于世上的，所谓‘遗诏’。”
林渊沉默了。
他知道，自己手握遗诏的秘密，已经暴露了。
只是，他想不通，赵衍和曹化淳，是如何知道的？
难道……是老师身边，出了叛徒？
“很惊讶，我们是怎么知道的？”曹化淳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脸上的笑容，充满了得意与讥讽，“林元帅，你以为，李淳风是神吗？他能算到一切？”
“告诉你也无妨。当年，先帝密召他和枯叶入宫，我们的人，就已经知道了。只是，我们不知道，先帝到底留下了什么。”
“后来，李淳风那个老东西，自作聪明，将你送出神都，我们就猜到，他一定在你身上，留了后手。只是，我们依旧没有证据。”
“直到……”曹化淳的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光芒，“直到我们抄了林府，将你林家上下三百余口，一一审问。你猜，我们从谁的口中，问出了这个秘密？”
林渊的身体，猛地一震！
“是你那位，最敬爱的三叔，林正德。”曹化淳的脸上，露出了魔鬼般的笑容。
“不可能！”林渊断然喝道。
三叔林正德，是林家旁支，为人最是刚正不阿，视家族荣誉重于生命，怎么可能背叛！
“不可能？”曹化淳笑得前仰后合，声音尖利刺耳，“林元帅啊林元帅，你终究还是太年轻了。你以为，这世上，真的有不怕死的人吗？”
“杂家只是让人，当着他的面，将他那宝贝孙子的手指，一根，一根地，用钳子夹断。还没等夹到第三根，他，就什么都招了。”
“他还告诉我们，李淳风曾经找过他，让他留意京中所有后心有梅花胎记的年轻人。你说，这是不是很有趣？”
“轰！”
曹化淳的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林渊的脑海中炸响！
他只觉得一股腥甜的血液，直冲喉头，几乎要喷出来。
他不是震惊于三叔的“背叛”，而是震惊于曹化淳话语中，透露出的另一个，更加可怕的信息！
原来，他们早就知道了！
他们早就知道遗诏的存在，早就知道寻找真皇子的秘密！
那恩师李淳风，他所做的一切，岂不都……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林渊的心中，疯狂滋生。
曹化淳看着林渊那剧烈起伏的胸膛，脸上的笑容，愈发得意。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不仅要摧毁林渊的身体，更要从精神上，彻底击垮这个让他感到了威胁的男人！
“怎么样，林渊？”他缓缓站起身，张开双臂，如同一个主宰一切的神祇，“现在，你还觉得，你手里的那张废纸，有任何意义吗？”
“交出遗诏，跪下求饶。这是你，和你妹妹，唯一的活路。”
“否则，你们兄妹，就一起，去地底下，跟你那愚蠢的老师，和你那没用的三叔，团聚吧！”
大殿之中，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烛火，在“噼啪”作响。
林渊低着头，没有人能看到，他面具之下的表情。
他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着。
似乎，是在恐惧。
似乎，是在挣扎。
曹化淳的脸上，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
他知道，自己赢了。
任你是什么战神，任你是什么恶鬼，在绝对的阳谋和诛心之言面前，终究，也只是一个凡人。
然而，就在他以为，林渊即将崩溃的时候。
一阵低沉的，压抑的，仿佛来自深渊的笑声，从那张青铜面具之下，缓缓地，传了出来。
“呵呵……呵呵呵呵……”
“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疯狂，充满了无尽的嘲讽与悲凉！
曹化淳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你笑什么？”他皱眉喝道。
林渊缓缓地，抬起了头。
那双隐藏在面具之后的眼睛，已经不再是之前的冰冷。
那是一片，燃烧着熊熊烈火的，血色的海洋！
“我笑你，可悲。”
林渊的声音，沙哑，却又充满了力量。
“我笑你，一个连男人都算不上的阉人，却妄图揣测，我林家男儿的忠义与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