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搭在肩膀上的手,带着与这冰冷寒夜格格不入的、粗糙的温热。我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猛地弹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惊恐万分地瞪着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老汉。
他的脸在车站厕所角落昏暗的光线下,显得黝黑而沟壑纵横,像一块被风雨侵蚀多年的老树皮。那双看着我的眼睛里,没有刘主任的冷漠,没有车站工作人员的审视,也没有之前那个老头的市侩和精明,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属于底层劳动者的疲惫,以及一丝……不太熟练的、试图表达善意的局促。
他见我反应如此激烈,连忙收回手,在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劳动布外套上搓了搓,似乎想搓掉刚才的冒犯。他压低声音,用那带着浓重外地口音的生硬普通话又重复了一遍:“娃娃,莫怕,莫怕……俺不是坏人。俺看你一个人……你那粮票,俺按市价收,中不中?”
粮票?市价?
我的心依旧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警惕地打量着他。他看起来像我在老家见过的那些进城务工的农民,身上带着泥土和汗水混合的气息,虽然陈旧但还算干净整齐,脚上是一双沾满干涸泥点的解放鞋。他手里拎着一个和他衣服一样旧的、瘪瘪的蛇皮袋。
“你……你怎么收?”我紧紧攥着口袋里剩下的粮票和那五毛钱,声音因为恐惧和寒冷而颤抖,带着明显的怀疑。刚才那个老头只给了五毛,他会不会也一样,或者更坏?
老汉左右看了看,确保没有旁人注意,才凑近了些,从自己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几张零碎的毛票,还有几张和我手里类似的、但面额似乎更小的粮票。他指着我的粮票,又指指他手里的钱,笨拙地比划着:“你这个……是五斤的全国票,俺给你……一块五,一张。这个两斤的,六毛。俺不骗你,娃娃,你去黑市问,都是这个价。”
一块五?比那个老头给的三倍还多!
这个价格让我心动,但巨大的不信任感依然笼罩着我。他为什么主动来找我?为什么给我这么“高”的价钱?他有什么目的?
见我犹豫,老汉叹了口气,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俺是北边矿上来的,出来给工友伙买点细粮票,矿上粗粮多,娃们正在长身体……俺看你一个娃娃,大冷天蹲在这儿,造孽(可怜)得很……俺不坑你。”
他的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语气里的那点无奈和真诚,不像伪装。尤其是他说到“娃们”时,眼神里闪过的一丝柔软,像极了我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关于父爱的剪影。
饥饿和寒冷像两个残酷的监工,不停地鞭挞着我的意志。我知道,如果再弄不到钱和食物,我可能真的熬不过这个夜晚。眼前这个老汉,是我绝望中看到的唯一一根,似乎不那么危险的稻草。
赌一把!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我颤抖着,将剩下的粮票全部掏了出来,一共两张五斤的,一张两斤的。我紧紧捏在手里,没有立刻给他。
老汉接过去,就着昏暗的光线,再次仔细看了看,然后点点头,开始笨拙地数他布包里的钱。他的手很大,指节粗壮变形,布满老茧和细小的裂口,数钱的动作有些迟缓,但却异常认真。
“两张五斤的,三块。一张两斤的,六毛。一共是三块六。”他数出相应的钱,是三张一元,一张五毛,还有一张一毛的纸币,叠得整整齐齐,递到我面前。
看着那叠虽然零碎、但却代表着“市价”和某种“公平”的钱,我的鼻子突然一酸。这是逃出来后,第一次,有人没有试图占我的便宜,没有用鄙夷或审视的目光看我。
我伸出手,想去接那叠钱。
就在这时,老汉却突然把手缩了回去。
我的心猛地一沉!他要反悔?还是……
只见他看了看我冻得通红、微微颤抖的手,又看了看我身上单薄的衣衫和空瘪的挎包,犹豫了一下,从自己那个瘪瘪的蛇皮袋里,摸索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他打开油纸,里面是半个比他手掌还大的、烤得焦黄的发面饼。
他把饼和那三块六毛钱一起,塞到了我手里。
“娃娃,拿着,吃点东西……这大冷天的……”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我从未在陌生人那里感受过的、朴素的温暖。
那半个饼还带着他怀里的些许体温,透过油纸传到我已经冻得麻木的手上。那温度,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所有的防备和坚强。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是因为悲伤,也不是因为委屈,而是一种混合了难以置信、感激和巨大辛酸的复杂情绪。我连忙低下头,不想让他看见我的狼狈,只是死死地攥着那叠钱和那半个饼,仿佛攥住了救命的神符。
“谢……谢谢……”我哽咽着,声音模糊不清。
老汉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个有些局促的、算不上笑容的表情:“快吃吧,俺走了。”他把粮票仔细收好,拎起他的蛇皮袋,转身,佝偻着背,很快便消失在车站昏暗的通道尽头,仿佛从未出现过。
我依旧蜷缩在那个角落,手里捧着那半个饼和三块六毛钱,久久没有动弹。老汉留下的那点温度,像一颗被投入冰湖的小石子,虽然无法改变整个湖水的冰冷,却在我心中漾开了一圈真实的、久违的暖意。
这个世界,似乎并不全是刘主任和母亲那样的人。它还有偶然的、陌生的善意,哪怕这善意如此微薄,如此短暂。
我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小块饼,放进嘴里。饼有些硬,带着麦子原始的香气和淡淡的咸味。我慢慢地咀嚼着,感受着食物带来的真实慰藉。这是我逃出来后,吃的第一口带着温度的东西。
吃完那小半块饼,感觉胃里的灼烧感缓解了许多,身体似乎也恢复了一点力气。我将剩下的饼用油纸仔细包好,藏进挎包最里面,和那三块六毛钱放在一起。加上之前换的五毛钱,我现在总共有四块一毛钱了。
虽然离一张去临江县的车票还很遥远,但至少,我暂时不会被饿死、冻死了。老汉的出现和他给予的“公平”,像黑暗中的一缕微光,让我几乎熄灭的希望,又重新闪烁起一点微弱的光芒。
我靠在冰冷的墙上,将挎包紧紧抱在怀里,里面装着我的全部财产和那半个救命的饼。老汉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和带着口音的话语,在我脑海里反复浮现。
也许……也许我可以试着相信一次?
相信这世上,并不全是冰冷的算计和绝望。
这个念头带着风险,却也让一直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点点。疲惫如同厚重的潮水般涌来,我抵抗不住,在这个充斥着污浊气味和寒冷的不安之地,竟迷迷糊糊地,陷入了一种半睡半醒的、极其浅眠的状态。
在意识模糊的边缘,我仿佛又看到了奶奶的脸,看到了老家那间没有玻璃的地下室。但这一次,那影像不再只有阴霾,似乎还掺杂了一丝……来自陌生人的,带着体温的,发面饼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