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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那一夜,里间的黑暗变得粘稠而窒息。我躺在奶奶身边,能清晰地听到她极力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以及外间弟弟偶尔在睡梦中因疼痛发出的啜泣。母亲那句“准备准备”,像一把冰冷的锥子,悬在我的头顶,让我连翻身都不敢,仿佛稍一动弹,就会惊动它,让它直直刺落。

第二天,天色未亮,母亲就出去了。没有交代去向,但我们都心知肚明。她是去城南,去那个纺织厂,去寻那个刘主任,去“打听”那条准备将我吞没的“活路”。

家里只剩下令人难堪的沉默。父亲早早地溜了出去,不知是去寻零工,还是又找了个地方躲清静。奶奶在灶台前默默熬着稀粥,佝偻的背影像一张拉满的弓,紧绷着,却又充满了无力感。

弟弟醒了,开始哭闹。伤口在清晨似乎格外疼痛。我按照奶奶的眼神示意,端了一碗温水,小心翼翼地走到外间,想喂他喝一点。

弟弟看到我,哭闹声稍歇,用那双因为发烧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我,含糊地叫了一声:“姐……”

这一声,让我的鼻子猛地一酸。我蹲下身,用勺子一点点地给他喂水。他顺从地喝着,目光却落在我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指上。

“姐,”他又开口,声音微弱,“你要走了吗?”

我的手一抖,勺子里的水洒了出来。他怎么会知道?是大人们的争吵,还是孩子本能的直觉?

我张了张嘴,喉咙像被堵住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看着他身上那些涂着黑色药膏、依旧狰狞的伤口,看着他眼里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依赖和疑问,一种巨大的悲伤和荒谬感将我淹没。我要被送走了,因为他的伤,因为家里的穷。可此刻,我却还在给他喂水。

我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自己也弄不清想表达什么。弟弟似乎也没指望得到答案,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眉头因为疼痛而紧紧皱着。

奶奶走过来,接过我手里的碗,示意我去吃饭。那碗照得见人影的米汤,我一口也喝不下去,只觉得胃里像塞满了冰冷的石头。

中午时分,母亲回来了。她的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不是喜悦,也不是悲伤,更像是一种完成某项艰难任务后的、掺杂着疲惫和一丝狠绝的平静。她的鞋子和裤脚沾满了灰尘,显然走了很远的路。

她没看我和奶奶,径直走到弟弟床边看了看,然后才转过身,目光落在我身上。

“谈好了。”她吐出三个字,像扔下三块铁坨,“刘主任家确实需要人。主要是照顾他家瘫痪的老娘,帮着做点家务。管吃管住,一个月……给三十块钱。”

三十块钱。我听到奶奶倒吸了一口冷气。在那个时候,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模糊而巨大的数字,但它具体代表什么,我并不完全清楚。我只知道,它像一座桥,连接着我这个“赔钱货”和弟弟的医药费、家里的房租。

“人家说了,孩子要听话,要勤快。”母亲继续说着,像是在交代一件货物的注意事项,“明天早上,我送你过去。”

明天早上。

这么快。

虽然早有预感,但当这个时间被明确地宣判时,我还是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手指瞬间变得冰凉。

“秀芹!”奶奶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哭腔,“不能再商量商量吗?晚丫头还这么小,那刘家……我们都不了解,把孩子送过去……”

“不了解?”母亲猛地打断她,声音尖利起来,“有什么不了解的?人家是国营厂的主任!正经人家!不比跟着我们在这里等死强?是去干活,不是去卖身!你还要怎么商量?跟谁商量?跟钱商量吗?!”

她的话像连珠炮,砸得奶奶哑口无言,只是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绝望地看着我。

母亲不再理会奶奶,她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听见没有?明天早上。把你那几件能见人的衣服收拾一下。去了人家家里,机灵点,别像在家里一样闷葫芦似的,惹人嫌。”

我低着头,看着自己露出脚趾的旧布鞋,没有回应。反抗吗?哭闹吗?我知道那没有任何意义。在这个家里,我的眼泪和哀求,廉价得不如弟弟伤口上换下来的一块脏布。

母亲见我不说话,似乎也觉得无趣,哼了一声,又转身去照看弟弟了。

整个下午,我都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奶奶偷偷抹了几次眼泪,趁着母亲不注意,往我那个小小的、空荡荡的包袱里,塞了两个她偷偷藏起来的、已经干硬的馒头,还有一双她熬夜给我纳的、更厚实一点的鞋底。

“晚丫头……”她拉着我的手,声音哽咽,却只能反复念叨着,“到了那边……自己……照顾好自己……别饿着……冷了要知道添衣……”

她的话语破碎,充满了无力感。我知道,这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最大的反抗和守护了。

傍晚,父亲回来了。他大概也从母亲那里得知了消息,吃饭的时候,他一直不敢看我。偶尔目光撞上,他也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移开。他默默地喝着粥,喉咙里发出困难的吞咽声,仿佛喝下去的是滚烫的铅块。

饭桌上,只有弟弟因为喝了点粥,恢复了些精神,咿咿呀呀地说着模糊不清的话。母亲耐心地应和着他,偶尔给他擦擦嘴。那幅母慈子孝的画面,与我这边冰冷的、即将被放逐的命运,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我扒拉着碗里寥寥几粒米,感觉自己也像这碗里的米,即将被一双无形的手,从这个名为“家”的碗里,毫不留情地拨出去,扔到一个完全未知的、黑暗的地方。

夜里,我躺在奶奶身边,睁大眼睛看着头顶那片被窗外霓虹灯映照得光怪陆离的黑暗。明天,我会在哪里?那个刘主任家,是什么样的?那个瘫痪的老太太,凶不凶?我会被打骂吗?会像奶奶说的那样,吃不饱穿不暖吗?

恐惧像无数只冰冷的蚂蚁,啃噬着我的心脏。但我流不出一滴眼泪。一种早熟的、冰冷的认命感,冻结了我所有的情绪。

我像一条被扔在砧板上的鱼,清晰地感受到刀刃的寒意,却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等待着明天清晨,那把决定我命运的刀,最终落下。

奶奶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着,紧紧握住了我冰凉的手指。那一点微弱的、颤抖的温暖,是这片绝望的黑暗里,唯一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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