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尖利如刀的“陛下口谕”如同冰水泼面,瞬间浇灭了谢珩眼中刚刚燃起的、名为希望的火星。
养心殿觐见?
在这个当口?在他刚刚触碰到那禁忌核心的瞬间?
这绝非巧合!这是精准的清除!是来自至高皇权的、不容置疑的死亡通知!
陈杞脸上那死灰般的绝望,那“他知道了……都完了……”的呓语,像最后的丧钟,敲响在谢珩耳边。
完了。确实完了。
陈杞此去,必死无疑。最后一条可能通往任务完成、通往那一百天寿命的线索,就在他眼前,被那只无形巨手冷酷地掐断,碾碎成齑粉。
巨大的无力感和深入骨髓的寒意再次攫住了他。他甚至能感觉到,那宣旨太监冰冷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薄薄的房门,落在了他的背上。
不能停留!必须立刻离开!
谢珩几乎是凭借本能,在那陈杞彻底瘫软、外面脚步声逼近之前的刹那,猛地转身,拉开门,闪身而出,又反手将门轻轻带上,隔绝了内里那令人窒息的绝望。
他低着头,脚步不停,沿着来时路疾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胸骨。额角的血迹已经干涸,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种冰冷的触感。
太医院院落里似乎比刚才更加安静,那种安静里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死寂。偶尔遇到的药童或低阶医官,都垂着头快步行走,不敢多看任何人一眼。
他能感觉到,暗处有目光落在他身上,冰冷,审视,如同附骨之疽。
皇帝的耳目无处不在。他刚才与陈杞的短暂接触,绝对落入了某些人的眼中。皇帝召走陈杞,是清除,也是对他最严厉的警告——到此为止,不准再碰。
可是……任务怎么办?那十二个时辰的倒计时怎么办?
【剩余时间:9小时51分08秒】
冰冷的数字像催命符,悬在他的意识里。
离开太医院,走出西华门,重新坐上马车。车帘放下的瞬间,谢珩才允许自己泄出一丝几乎虚脱的颤抖。
“回府。”他哑声吩咐,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和绝望。
马车缓缓启动,车厢摇晃,如同他此刻飘摇欲坠的命运。
完了吗?就这样放弃了吗?
那一百天寿命……那读心术体验卡……那唯一可能窥破生机的机会……
不!
不能放弃!
陈杞是被带走了,线索是断了,但……信息呢?他刚才从陈杞那里逼问出的、那些破碎的、充满极致恐惧的信息呢?!
“先帝……药……不是我主谋……我只是奉命……”
奉命!奉谁的命?!
还有周院判!周院判那瞬间的惊悸和慌乱!他肯定知道更多!他甚至可能也是知情者之一!
皇帝能立刻带走陈杞,但周院判身为太医院院判,位份不同,牵扯更广,皇帝或许不会立刻动他,或者需要更稳妥的方式?
这是一个漏洞!一个可能存在的、稍纵即逝的缝隙!
赌!必须再赌一把!
赌皇帝对周院判的处理会稍有延迟!赌周院判在巨大的恐惧下,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赌他那枚已经出现裂纹、似乎能捕捉情绪碎片的玉坠,还能再榨出最后一点价值!
目标改变!不再是追问,而是……寻找!寻找周院判可能存在的、与当年之事有关的实物证据!病历?医案?私藏的笔记?任何能指向“紫宸殿”、“先帝”、“药”的东西!
但这无异于大海捞针!而且风险极高!太医院此刻必然已在皇帝的严密监控之下!
怎么办?怎么找?
谢珩猛地攥紧了袖中的玉坠,那冰冷的触感和细微的裂纹刺痛了他的掌心。
能量……情绪残留……指向……
这玉坠能捕捉王敬之濒死时的情绪指向“太医院陈”,那它能否捕捉周院判刚才那极度惊惧恐慌的情绪,指向他藏匿秘密的具体位置?!
这个念头疯狂而大胆,几乎毫无依据,却是绝境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他必须立刻回去!在周院判可能被控制、或者自己销毁证据之前!
“停车!”他猛地撩开车帘,对车夫嘶声道,“掉头!回西华门!快!”
车夫吓了一跳,但不敢多问,连忙勒住马匹,调转车头。
马车再次疾驰起来。
谢珩坐在车内,闭上眼睛,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与那枚玉坠的沟通上,疯狂地默念、祈求、甚至诅咒——回应我!指引我!否则我们一起玩完!
或许是极致的求生欲产生了某种共鸣,或许是玉坠残存的最后一点异力回应了他的呼唤——
就在马车即将再次抵达西华门时!
他袖中的玉坠,又一次,极其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微弱,如同风中残烛的最后一次摇曳。
同时,一段更加破碎、更加模糊、仿佛随时会彻底消散的意念碎片,艰难地传递过来:
【周……惊惧……残留……指向……值房……暗格……《肘后备急方》……夹页……】
信息戛然而止。
玉坠彻底黯淡下去,表面的裂纹似乎又加深了几分,触手一片死寂的冰凉,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量。
值房!暗格!《肘后备急方》!夹页!
足够了!这些信息足够了!
谢珩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了血丝,却燃烧着最后疯狂的火焰。
他再次跳下马车,不顾守卫诧异的目光,快步冲向宫门,脸上再次堆砌起焦急和惶恐:“本官有急事忘禀周院判!事关王府人命!劳烦再通传一次!”
那守卫军官见他去而复返,又是这般模样,虽然疑惑,但碍于他的身份和刚才的情形,只得再次派人进去通传。
这一次,等待的时间更加漫长。每一秒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
谢珩垂手站立,指尖在袖中死死掐着那枚再无反应的玉坠,后背已被冷汗彻底浸透。他能感觉到,暗中的目光似乎更多了,更冷了。
终于,那名小太监再次出来,脸色却有些奇怪,低声道:“谢侍郎,院判大人他……他突然身体不适,已经回后堂歇息了,吩咐任何人不见。”
身体不适?回后堂歇息?
是真的不适,还是已经被控制?或者是皇帝给他的最后体面?
谢珩的心沉了下去,但脸上却露出更加焦急的神色:“这……这可如何是好!下官确有十万火急之事!方才遗漏了一句极紧要的话!关乎……关乎院判大人清誉!必须立刻当面告知!求公公再行个方便!”他一边说,一边极其隐晦地将一张银票塞进小太监手中。
小太监捏了捏银票,又看了看谢珩那“焦急万分”、“不似作伪”的表情,犹豫了一下,低声道:“院判大人是在值房突然不适的,这会儿可能还在值房歇着……奴婢只能带您到值房外,您自己……隔着门问一句吧,若大人不见,您可不能再为难奴婢了。”
值房!正是玉坠指引的地方!
“多谢公公!多谢!”谢珩连声道谢。
小太监引着他,这次没有去正堂,而是绕向后院一处相对僻静的院落。来到一间紧闭的房门外,小太监低声道:“就是这儿了,院判大人吩咐了不许打扰……”
“下官明白!明白!”谢珩连忙道,上前一步,对着房门,提高了声音,语气充满了“关切”和“焦急”:“院判大人!院判大人!您可安好?下官谢珩,有极紧要之事禀报!方才下官疏忽,忘了一句至关紧要的话!王府那边……那边可能牵扯到当年……当年一些旧案记录……恐对大人不利啊!”
他胡诌着,句句往“旧案”、“不利”上引,声音足够让里面的人听到,同时也紧张地观察着四周。
房门内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回应。
谢珩的心不断下沉。难道周院判真的已经被控制了?或者根本不在里面?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之时——
房门内,极其轻微地,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像是什么东西被碰倒的细响!
里面有人!而且被他的话触动了!
谢珩眼中精光一闪,立刻加大音量,语速更快:“大人!兹事体大!下官绝非危言耸听!若那些旧档被有心人翻出……后果不堪设想啊!大人!您……”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两名身穿黑衣、面无表情的带刀侍卫,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院落门口,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钉在他的背上。
皇帝的人!来了!
这么快!
小太监吓得脸色煞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谢珩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血液几乎冻结。他缓缓转过身,面对那两名侍卫,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僵硬而惶恐的表情:“二……二位……”
其中一名侍卫冷漠地开口,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奉旨,太医院院判周安年即刻入宫觐见。闲杂人等,速离。”
又是奉旨觐见!
和周杞一样的命运!
谢珩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窒息感扑面而来。
完了……最后一丝缝隙,也被彻底堵死了……
他眼睁睁看着那两名侍卫推开值房的房门。
房间内,周院判穿着整齐的官袍,坐在椅子上,面色灰败,眼神空洞,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刻。他没有看门口的任何人,只是呆呆地望着前方。
一名侍卫进去,看似恭敬实则强硬地将他“请”了起来。
周院判如同木偶般,被搀扶着向外走。经过谢珩身边时,他的目光似乎极其短暂地、几不可察地扫过靠墙书架上的某一处,那眼神复杂到极致,充满了绝望、警告,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解脱?
然后,他便被带走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院落里只剩下谢珩、跪地发抖的小太监和另一名留守的、目光冰冷的侍卫。
那侍卫看着谢珩,再次冷声道:“大人,请吧。”
谢珩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和彻底沉底的绝望,低着头,哑声道:“……下官告退。”
他一步一步,僵硬地走出太医院,走出西华门,走向自己的马车。
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棉花上,又如同踩在刀尖上。
任务……彻底失败了。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人证,都被皇帝以雷霆万钧之势,彻底抹去。
他还能做什么?还能去哪里?
坐上马车,他瘫软在座位上,闭上眼睛,眼前只有周院判被带走时那空洞的眼神,和他最后那极其隐晦的、扫向书架的一瞥……
书架?
值房的书架?!
谢珩猛地坐直身体,眼中爆发出最后一丝不甘的疯狂!
周院判最后那个眼神!是下意识的指向?是无意的流露?还是……死前最后的提示?!
《肘后备急方》!夹页!暗格!
东西可能还在值房里!就在那书架上!皇帝的人来得太快,可能还没来得及彻底搜查那个房间!
现在那个房间里只有一个侍卫!这是最后的机会!
必须回去!必须拿到东西!
他猛地掀开车帘,对车夫嘶吼,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激动而完全变调:“掉头!回西华门!快!最快速度!”
马车再次疯狂地冲向皇城。
这一次,谢珩没有等马车停稳,就在距离宫门还有一段距离时,猛地跳下车,朝着宫门狂奔而去!
守卫们看到他去而复返,又是这般疯狂的模样,全都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握紧了兵器。
“让开!本官有极紧要之物遗落在太医院!关乎陛下安危!谁敢阻拦!”谢珩状若疯魔,根本不顾一切,一边狂奔一边嘶声大吼,直接朝着宫门内冲去!
守卫们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疯狂和“关乎陛下安危”的大帽子砸懵了,一时竟忘了阻拦!
谢珩如同离弦之箭,冲过宫门,朝着太医院的方向疯狂奔跑!官帽跑丢了,头发散乱,官袍被风吹得猎作响,额角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流淌下来,让他看起来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值房!值房!
他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冲进太医院院落,冲向那间值房!那名留守的侍卫听到动静,刚冲出房门,就看到一个披头散发、满脸是血的人形疯狂扑来,不由得一愣!
就在这一愣神的功夫!
谢珩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撞开了他,冲进了值房!目光如同饿狼般瞬间锁定了靠墙的那个书架!
《肘后备急方》!哪一本?!
他疯狂地扫视着书架上的书籍,手指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剧烈颤抖!
找到了!一本看起来颇为古旧的《肘后备急方》!
他一把将其抽了出来!
就在此时,那名被撞开的侍卫已经反应过来,怒吼着拔刀冲了进来!
谢珩根本不管不顾,疯狂地翻动着书页!
夹页!夹页在哪里?!
没有!都没有!
难道在封皮里?他用力撕扯着书册的封皮!
“找死!”侍卫的刀锋已经带着寒风劈了过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咔哒”一声轻响!
书册底部的木质夹板,竟然被他掰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里面似乎有东西!
谢珩想也没想,用力一掰!
一张折叠得极小的、泛黄的纸片,从夹层中滑落出来!
他一把抓住!看也没看,猛地塞进怀里!
同时,侍卫的刀锋已经到了眼前!
他猛地向旁边一扑!
“嗤啦——!”
刀锋划破了他官袍的袖子,带出一溜血光!
谢珩重重摔倒在地,怀里的那张纸片硌得他生疼,却像一团火,烫在他的心口。
他抬起头,看着那名怒不可遏、再次举刀扑来的侍卫,脸上却露出了一个疯狂而扭曲的笑容。
拿到了……
他拿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