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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天刚蒙蒙亮,李家沟还笼罩在一片青灰色的晨雾中,远处的黄土山峁只露出模糊的轮廓,像一头头沉睡的巨兽。草叶上的露水很重,郝延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乡间小路上,布鞋很快就被打湿了,冰凉的潮气透过鞋面渗进来。他怀里揣着连夜写好的计划书,纸张上还带着煤油灯熏染的味道。

村东头第一户就是王老五家。土坯院墙塌了半截,用酸枣树枝胡乱扎着。郝延安推开吱呀作响的木栅栏,惊醒了院里拴着的土狗,狗叫了两声,认出是熟人,又懒洋洋地趴了回去。

“谁呀?”王老五披着件破褂子开门,见是郝延安,愣了一下,眼角的眼屎还没擦干净,”延安啊,这么早?有啥急事?”

“五叔,”郝延安急切地展开计划书,纸张在晨风中哗哗作响,”我算了笔账,咱们两亩退耕地种苹果,头三年可以在果树间套种土豆和小米。每亩地每年能收入三百块,加上退耕还林的补贴,够买粮吃了。等三年后苹果挂果……”

王老五蹲在门槛上,拿起地上的柳条开始编筐,粗糙的手指灵活地翻飞着:”延安啊,不是叔不信你。”柳条在他手中发出吱吱的响声,”种苹果要三年才能挂果,这三年娃要上学,娘要看病,光靠那点补贴够干啥?”

这时,屋里传来老人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像是要把肺咳出来。王老五朝屋里喊了句:”娘,没事,您再睡会儿!”转头又压低声音对郝延安说,”听见没?老娘的气管炎,一个月药钱就得五十块。”

他把编了一半的柳条筐举起来:”俺一天编两个筐,一个卖三块钱,比种苹果实在。”说着说着激动起来,手里的柳条啪的一声折断,”去年种药材,前年种烤烟,哪回不是说得天花乱坠,最后赔得精光?那些技术员就会耍嘴皮子,拍拍屁股走了,吃亏的还是俺们!”

郝延安顺着半开的门缝看见屋里炕上堆着破旧的被褥,墙上贴满了孩子的奖状,奖状已经发黄卷边。灶台上放着半盆玉米糊糊,一看就是昨天的剩饭。

“五叔,这次不一样。”郝延安也蹲下来,指着计划书上的数字,”我联系好了销售渠道,深圳的包装厂,北京的设计师……”

王老五突然站起身,从屋里拿出个布袋子,哗啦一声倒出一堆干瘪的苹果:”你看看!这就是去年种的!说是新品种,结果又小又涩,贩子一斤只给三毛钱!最后全喂猪了!”

这时,隔壁院墙探出个脑袋:”老五,大早上的吵吵啥呢?”是赵老四,他眯着惺忪的睡眼,”哟,延安大学生又来忽悠人种苹果了?”

王老五像是找到了知音,指着那堆苹果:”赵老四你来看看!这就是延安说的能发财的金疙瘩!”

赵老四嗤笑起来:”延安啊,你还是去县里当老师吧,别在这儿坑乡亲们了。你种过几天地?知道锄头怎么拿吗?”

郝延安的脸涨得通红,正要反驳,屋里又传来老人的声音:”五儿,让延安娃进来喝碗粥吧,大早上的,别让人站着说话。”

王老五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延安,你的心意叔知道。但过日子不是做算术,一加一不一定等于二。”他指着远处的黄土坡,”那地里的庄稼,是靠老天爷赏饭吃的。

晨雾渐渐散去,太阳从山峁后面露出半张脸,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郝延安看着王老五花白的头发和粗糙的手掌,突然说不出话来。

这时,六叔公扛着锄头从路上走过:”延安娃,这么早就来做工作了?”他对王老五说,”老五,延安也是一片好心。要不这样,你先拿半亩地试试?”

王老五低头继续编筐,柳条在他手中飞快地穿梭。良久,他才闷闷地说:”让俺再想想。”

郝延安知道,这不是拒绝,也不是答应。这是黄土高原上的人们最朴素的智慧——不轻易相信,也不轻易否定。他收起计划书,上面的露水已经浸湿了字迹。

“五叔,那我先走了。您再考虑考虑。”

走出院门时,他听见王老五在身后轻声说:”娃,路上慢点。露水大,别滑倒了。”

日头毒得很,把黄土坡晒得冒起一层虚烟。村头老槐树下倒是凉快,几个老人坐在石墩上纳凉,旱烟袋冒出的青烟和树影搅和在一起。

李老汉最先看见郝延安耷拉着脑袋从坡下上来,眯着眼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哟,大学生又来给咱们上课了?今儿个讲啥?互联网咋种苹果?”这话引得树下响起一片善意的哄笑。

李老汉把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得砰砰响,烟灰簌簌落地:”老李家那小子,在北京混不下去回来了,现在异想天开要种苹果?咱这黄土坡能种出啥好苹果?别把退耕还林的补偿款都赔进去咯!你爹娘攒那几个钱不容易!”

余寡妇正坐在树根上奶孩子,听见这话,把衣襟往下扯了扯,斜着眼瞥郝延安。她怀里的娃娃咿咿呀呀地闹,她一边晃着孩子一边说:”延安啊,不是婶子说你。听说你在北京欠了一屁股债?可别拉着乡亲们跟你一起跳火坑啊!”话说得尖刻,可眼神里却藏着别的什么东西——那是一种过来人的担忧,怕这娃娃太莽撞,走了弯路。

她腾出一只手,指着远处坡地上一个孤零零的坟包:”瞅见没?俺家那死鬼当年也是信了技术员的话,贷款种烤烟,结果一场雹子……”她突然哽住了,低头哄怀里的孩子,”娃娃还小,俺可再经不起折腾了。”

郝延安站在烈日下,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滴,落在干裂的黄土上,瞬间就被吸干了。他想起在北京中关村,那些投资人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他——怀疑,怜悯,甚至带着几分讥讽。可是现在,这些看着他长大的乡亲们的质疑,却比投资人的冷漠更让他难受。

余寡妇见他不说话,语气软了些,但话还是硬的:”延安娃,俺知道你是好心。可过日子不是过家家,赔了就是赔了,没有重来的道理。”她怀里的娃娃哭起来,她一边撩起衣襟喂奶,一边叹气,”你要真有心,先去把后山那几棵野苹果树伺候好了。要是能结出好果子,俺第一个跟你干!”

李老汉点点头:”寡妇这话在理。延安啊,庄稼人最信实在东西。你说破大天,不如结出个好苹果叫人瞧瞧。”

李老汉也慢悠悠地说:”娃啊,不是爷们不信你。是俺们这群黄土埋到脖子的人,经不起风浪了。”

郝延安望着乡亲们,他们的脸上刻着岁月的痕迹,也刻着一次次尝试失败的教训。他突然明白了,这不是不信任,而是一种保护——对自己,也是对他人。

“这次不一样!”他对着空荡荡的黄土沟大喊,回声在山谷间回荡,”我是真的找到了方向!”

喊完这句话,他转身朝后山走去。脚步很沉,却一步一个脚印。

余寡妇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喊道:”延安娃!晌午来家吃饭!婶子蒸了榆钱饭!”

这句话飘在热风里,带着黄土高原特有的温情。郝延安没有回头,但脚步明显轻快了许多。

树下的老人们继续摇着蒲扇,李老汉悠悠地说:”这娃娃,跟他爷年轻时一个脾性。”

六叔笑了:”可不是么,当年他爷也是第一个在坡上种苹果树的,虽然没成,但那股劲头一模一样。”

余寡妇轻轻拍着怀里的孩子,哼起了信天游。歌声飘荡在黄土坡上,既苍凉,又充满希望。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郝延安就骑着父亲那辆吱呀作响的永牌二八大杠上了路。三十里山路坑坑洼洼,车链子咔嗒作响,像是在抗议这艰难的路程。等赶到县农业农村局时,日头已经老高,他的衬衫后背湿了一大片,沾满了黄土路上扬起的尘灰。

农业农村局的培训室里,技术员小张正在给二十几个农民讲解病虫害防治,底下的人听得昏昏欲睡。黑板上画着歪歪扭扭的示意图,粉笔灰簌簌地往下掉。

“同志,我想咨询苹果种植……”郝延安挤到前排,从包里掏出资料,资料边角都被汗水浸湿了。

小张推推眼镜,打量这个满头大汗的年轻人:”我们这有技术手册,一块钱一本。”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泛黄的小册子,封面上还印着”农业学大寨”的标语。

“我都看过了!”郝延安急忙展开自己那沓厚厚的资料,纸张哗啦作响,引得打瞌睡的农民都抬起头来,”但咱们延安的土质特殊,需要定制化的方案。您看这片坡地的日照时数、土壤pH值……”

小张愣住了,扶了扶眼镜仔细打量这个满口新名词的年轻人:晒得黝黑的皮肤像是本地人,可说话的方式又像个知识分子:”你是?”

“我叫郝延安,从北京回来的。我想带领李家沟的乡亲们种苹果脱贫。”他翻着资料,语速很快,”我研究了退耕还林政策,我们可以争取补偿款作为启动资金。只要五户人家合作,每户出两亩地,第一年的投入就能cover住……”

“啥?cover?”小张一脸茫然,底下的农民也交头接耳,”这娃说啥哩?”

郝延安急得直冒汗,用手背抹了把额头:”就是……就是够本!我还联系了深圳的包装厂,上海的销售渠道……”

小张突然站起来,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你等等!”他拉着郝延安就往外走,”我带你去见刘局长!”

局长办公室里,刘局长正在看文件。他是个精干的中年人,皮肤黝黑,手指粗壮,看上去更像是个老农而不是干部。听小张说明来意,他放下手中的文件,示意郝延安坐下。

“小伙子,慢慢说。”刘局长递过一杯茶水,茶杯口有深色的茶垢。

郝延安把资料摊在桌上,一页页讲解:”这是土壤检测报告,pH值7.2,偏碱性,适合种秦冠。这是日照时数测算,坡地向阳,比平原地带多两个小时光照……”

刘局长听得认真,不时点头。当听到郝延安联系了深圳的包装厂时,他眼睛一亮:”你还懂包装?”

“我在北京就是做互联网的。”郝延安赶紧说,”我们可以做品牌包装,打造’延安山的礼物’这个品牌。上海的朋友帮忙设计了商标,您看看……”

刘局长沉思良久,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小伙子,想法很好。但是你要知道,农民最讲实际。光画大饼不行,得让他们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他站起身,从文件柜里取出一份红头文件,”今年县里正好要推苹果产业化,选了三个试点村。你要是真能做起来,我可以把李家沟报上去。”

郝延安激动地站起来:”谢谢局长!”

“别急,”刘局长按住他的肩膀,”试点村有名额限制,你们得先做出个样子来。”他指着窗外,”看见没?那边坡地上种的苹果,三年了还没挂果。农民们等不起啊!”

这时,小张插话:”局长,要不我先跟延安去村里看看?实地考察一下土质。”

刘局长点点头:”这样,你们先做个可行性报告。需要什么技术支持,局里尽量提供。”他拍拍郝延安的肩膀,”小伙子,记住一句话:要让农民信你,光靠嘴皮子不行,得让他们看见果子!”

回去的路上,郝延安蹬着自行车,觉得三十里山路好像变短了。夕阳西下,黄土高原被染成金红色。他想起刘局长最后说的话:”别忘了,你也是农民的儿子。”

车铃铛叮当作响,惊起了路边的山鸡。郝延安突然亮开嗓子,唱起了信天游:

“三十里明沙二十里水, 五十里路上看妹妹……”

歌声在黄土沟壑间回荡,惊得路边吃草的毛驴都抬起头来。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漫山遍野的苹果树,红彤彤的果子压弯了枝头。

一个月后,郝延安整整瘦了十斤,下巴尖了,眼眶深了,身上的衬衫空荡荡地晃悠。那辆二八大杠的轮胎补了三次,挡泥板上全是干涸的泥点子。但他终于凑齐了五户人家——主要是村支书老杨带头响应,这个当了二十年支书的老党员,在村民大会上磕着烟袋锅表了态:”延安,叔信你一次。我家那五亩坡地,跟你干了!要是赔了,就当给咱村蹚条新路!”

签约那天,村委会院子里挤满了看热闹的村民,像是赶集似的。王老五蹲在墙角嘀咕,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所有人听见:”老杨这是要把养老本都赔进去啊!到时候哭都找不着调!”他媳妇在一旁扯他袖子,被他一把甩开,”扯啥扯!俺说得不对?”

郝延安的手有些发抖,他在五份合同上按下手印,鲜红的印泥像一团火,烫得他心里发颤。正当他按下最后一个手印时,院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大喝:

“等等!”

所有人都愣住了。只见六叔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挪进院子,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老人从怀里摸出个洗得发白的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沓发皱的钞票,最大的面额是十块,还有不少毛票。

“这是我攒的棺材本,三千一百二十八块五毛。”六叔公的声音颤巍巍的,却格外清晰,”延安,算我一股!”

院子里顿时炸开了锅。王老五跳起来:”六叔,你老糊涂了?这是要让你睡席子啊!”

六叔的拐杖重重跺在地上,扬起一小股尘土:”我活了七十岁,看着这黄土坡饿了一代人又一代人。延安这孩子,是真心想带咱们过好日子。”他浑浊的眼睛闪着光,像两盏煤油灯,”赔了就赔了,大不了用席子一卷!总比世世代代受穷强!”

突然,余寡妇抱着孩子挤进来,脸红得像是刚喝了二两烧酒:”延安,我家那三亩坡地……也算上!”她声音发颤,却异常坚定,”昨天娃发高烧,是延安连夜骑车送去卫生所的……这样的好后生,俺信得过!”

人群骚动起来。赵家媳妇扯着嗓子喊:”寡妇家都敢干,咱怕啥!俺家也入两亩!” 放羊的老汉跺跺脚:”算上俺!延安娃给俺孙子补过课,俺信他!” 就连最精明的王老五也动摇了,嘟囔着:”那……那俺先入半亩试试……”

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的人站出来。郝延安的眼眶湿润了,他看见父亲站在人群最后面,背过身去,悄悄抹了把眼睛。

夕阳西下,黄土坡上响起嘹亮的信天游,是六叔带头唱的:

“东山上的日头西山上的月, 黄土里刨出个金蛋蛋哟——”

村民们跟着合唱,跑调得厉害,却唱得山响。歌声惊起了归巢的麻雀,扑棱棱飞过满天晚霞。

那个夜晚,郝延安在煤油灯下写日记,父亲悄悄推门进来,放下一碗荷包蛋:”趁热吃。”转身要走,又停住脚步,”明儿个,我去帮你整地。”

窗外,繁星满天,每一颗都像希望的种子,洒在这片深情的黄土地上。远处传来狗叫声,一声接一声,像是为这个不平凡的夜晚守夜。

郝延安在日记本上写下最后一行字:”今天,我终于真正回到了家乡。不是因为失败,而是因为找到了值得奋斗一生的方向。”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那沓按满红手印的合同上,像是一片燃烧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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