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的喧嚣,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了喉咙,戛然而止。
仙乐仍在奏响,却显得突兀而空洞。
所有目光,或惊愕,或疑惑,或探究,或带着隐秘的兴味,齐刷刷地聚焦在那一道突兀出现的素白身影上。
她站在那里,与周遭的富丽堂皇、喜庆热烈格格不入。一身简单的月白裙衫,未施粉黛,墨发仅用一枚成色普通的白玉簪松松绾住,浑身上下再无半点装饰。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唯有一双眼睛,深得像古井的寒水,平静无波,映不出丝毫情绪。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却像一块投入滚烫油锅的冰,瞬间冻结了所有的热闹。
凌苍仙尊的眉头彻底锁紧了。
那不仅仅是不悦,更是一种被冒犯、被意外打乱节奏的愠怒。他看着她,目光锐利如冰锥,试图穿透她此刻不同寻常的平静,找出她僭越至此的缘由。
在他的预想里,云绾此刻应当在她该在的地方,安分守己,甚至应该因瑶光的归来而感到惶恐不安,等待着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发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闯进他最志得意满的时刻,用这种他完全陌生的、空茫冰冷的眼神与他对视。
这超出了他的掌控,让他极为不适。
他甚至能感觉到身旁瑶光微微的瑟缩,那是一种受到惊扰后的柔弱无助,更激起了他的保护欲。
“云绾。”
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和一丝明显的不耐,清晰地压过了残余的仙乐,回荡在骤然安静下来的大殿里。
“谁准你来的?”
质问的语气,冰冷而生硬,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如同主人在呵斥一条不懂规矩、闯入盛宴的宠物。
他没有问“你怎么来了”,也没有问“有何事”,直接便是“谁准你来的”。在他心中,她未经允许,便不该出现在此地,这便是原罪。
周围的仙神们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原来这就是那个替身。今日这般闯来,是心有不甘?还是想搏最后一点怜悯?真是……不识大体。
云绾迎着他的目光,那目光中的威压足以让寻常仙将心神俱裂,她却仿佛毫无所觉。
她甚至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她的视线,极其缓慢地,从他写满不悦的脸上移开,落在了他身侧、寒玉榻上的那个女子身上。
瑶光仙子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对峙和无数目光惊扰,愈发显得柔弱不胜衣。她微微向凌苍身后缩了缩,纤细的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他紫色的衣袖,一双清澈如小鹿的眼眸怯生生地望着云绾,带着几分好奇,几分不安,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打量评估的意味。
这就是凌苍念了三百年的那个人。
这就是她模仿了三百年的那个影子本体。
的确很美,美得空灵纯净,不染尘埃。那种被精心呵护、从未经历过风雨摧折的柔弱与天真,是她无论如何也学不来的。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
瑶光的目光在云绾身上停留了片刻,从她素净的衣裙,到那枚简单的玉簪,最后落回她那双过分平静的眼睛上。她的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似乎没料到这个传闻中的替身,竟是这般模样。
没有预想中的哀怨、嫉妒或者卑微。
只有一种……近乎可怕的平静。
瑶光轻轻咬了咬下唇,这个动作让她看起来更加无辜且动人。她微微侧过头,声音又轻又软,带着初醒不久的虚弱和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低声问身旁的凌苍:
“苍……这位是?”
她问得自然而然,仿佛真的从未听说过云绾的存在,只是一个单纯对闯入者感到好奇的主人。
凌苍的身形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云绾的存在,于他而言,是三百年来不得已的慰藉,也是一份不愿在瑶光面前过多提及的过往。此刻被瑶光问起,竟让他生出几分难以言喻的尴尬与不耐。
他并未看瑶光,目光仍牢牢锁着云绾,语气愈发冷沉,带着一种急于划清界限的意味:“一个无关紧要之人。你不必理会。”
他抬手,轻轻拍了拍瑶光攥着他衣袖的手背,动作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与对待云绾的冰冷判若两人。
“你方才醒来,神魂未稳,不宜劳神。”他的声音转向瑶光时,自然而然地放缓放柔,“不必为些琐事费心。”
琐事。
云绾的存在,她三百年的时光,于他而言,只是此刻不该来打扰瑶光的“琐事”。
他甚至不愿,也不屑于向瑶光解释一句她的来历。
仿佛承认她的存在,都会玷污了这份失而复得的完美。
瑶光乖巧地点了点头,依言不再看向云绾,只是将身体更依赖地靠向凌苍,轻声细语:“嗯,我都听你的。”只是那垂下的眼睫微微颤动,掩去了眸底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
凌苍对她的顺从感到满意,再次将目光投向云绾时,那点因为瑶光询问而产生的细微尴尬迅速转化为了更深的愠怒。
都是因为她不合时宜的出现,才引得瑶光过问,平添烦扰。
“还不退下!”
他加重了语气,威压如同实质的山岳,向着云绾倾轧而去,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此地岂是你能擅闯之处?惊扰了瑶光,你担待得起吗?”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沉重了几分。一些修为稍低的仙侍已忍不住脸色发白,低下头去。
众仙屏息,等待着那白衣女子的反应。
是惶恐请罪?是黯然退去?还是不甘地哭诉?
在凌苍仙尊如此的威压和厌弃之下,她还能如何?
然而,云绾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
那足以压垮金仙的威压落在她身上,仿佛泥牛入海,未能让她动摇分毫。她的脸色甚至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那种近乎死寂的苍白。
她看着凌苍毫不犹豫地将瑶光护在身后,看着他因为瑶光一句简单的问话而对自己愈发不耐,听着他口中吐出“无关紧要”、“不必理会”、“琐事”、“退下”这些字眼。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小锤,轻轻敲击在她早已冰封的心湖上,却惊不起半分涟漪。
原来,心死之后,便是这般模样。
不会再痛,不会再委屈,甚至不会再觉得难堪。
只有一种彻底的、尘埃落定的明晰。
她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在凌苍越来越冷的注视下,在瑶光看似柔弱实则审视的余光里,在满殿仙神或同情或鄙夷的目光中——
她抬起了手。
素白的手指,纤细却稳定,缓缓移向自己的丹田气海之处。
这个动作,与她此刻冰冷平静的神情一样,突兀而诡异。
凌苍的眉头蹙得更紧,眼中闪过一丝不解。
她想做什么?
下一刻。
云绾的指尖,骤然爆发出刺目的灵光!
没有丝毫犹豫,那凝聚了她全部决绝的指尖,如同最锋利的刀刃,猛地刺向自己的丹田!
“唔——!”
一声极力压抑的、却依旧无法完全吞回的痛苦闷哼,从她苍白的唇间溢出。
剧烈的、无法想象的痛楚,瞬间炸开!如同千万把烧红的钢刀在她体内疯狂搅动,撕裂她的血肉,碾碎她的经络,冲击着她的神魂!
她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脸色在刹那间褪得比身上的衣裙还要白,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沿着她紧绷的腮线滑落。
整个大殿,死寂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骇人听闻的自戕之举惊呆了!
仙乐早已不知在何时停止。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瞳孔骤缩,死死地盯着那个以指为刃、洞穿自身的女子。
凌苍仙尊脸上的愠怒和不耐瞬间冻结,化为全然的错愕与茫然。
他看着云绾那因极致痛苦而微微蜷缩、却依旧强撑着站直的身体,看着那刺目的灵光从她指缝间溢出,看着她那双向来温顺隐忍的眼眸此刻因剧痛而涣散了一瞬,却又迅速被一种可怕的、冰冷的清醒所取代。
他甚至……完全无法理解眼前正在发生什么。
她疯了吗?
而在那片死寂与无数震惊的目光中,云绾颤抖着、却又异常坚定地,将刺入丹田的手指,缓缓向外引出。
一团灼热、璀璨、蕴含着磅礴精纯灵力的光团,随着她的动作,硬生生地从她体内被剥离出来!
那光团出现的瞬间,浩瀚的生命气息弥漫开来,甚至暂时压过了殿内所有的灵香异宝!
那是——
半颗金丹!
她竟然生生剖出了自己苦修数百年的半颗金丹!
鲜血,顺着她的指缝滴滴答答地落下,在她脚边洁白无瑕的玉砖上,溅开点点触目惊心的红梅。
云绾托着那团灼热得几乎要烫伤她神魂的光团,抬起眼。
视线越过那短短的、却仿佛隔了鸿沟天堑的距离,精准地落在那个依旧处于巨大震惊中的紫色身影上。
她的声音因剧痛而低哑破碎,却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掷地有声,敲击在死寂的大殿里,也敲击在每一个人的神魂之上:
“仙尊三百年庇护,赐我安身立命之所。”
“瑶光仙子复生,所需至纯金丹稳固神魂。”
“这半颗金丹,是我所能拿出最纯净之物。”
她托着那代表着她半条性命、代表着三百年苦修的光团,如同托着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递向前方。
“恩情我还了。”
“自此,两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