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在身后无声合拢。
将那一片浸染了三百年的清冷与孤寂，彻底关在了门内。
云绾站在廊下，夜风立刻卷起她素白的裙裾和墨色的发丝，带来一阵深入骨髓的寒意。远方的喧嚣与光华如同潮水般涌来，瞬间将她吞没。
这一步踏出，便再无回头路。
她微微停顿了一瞬。
不是犹豫，而是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感受着这截然不同的世界。
空气不再是从前偏殿里那死水般的沉滞，而是充满了躁动的灵气粒子，洋溢着喜庆的、浮躁的能量。仙乐声、欢笑声、贺喜声变得无比清晰，如同就在耳畔轰鸣。
凝魄殿方向的光柱依旧璀璨，却不再显得神圣遥不可及，反而像一座巨大的灯塔，照亮了她前行的路，也照亮了她内心最后一点残存的、可笑的幻梦。
她抬步，沿着熟悉的玉石小径，向前走去。
脚步落在光滑如镜的地面上，发出极轻却稳定的声响，在这喧闹的背景音下，几不可闻。
这条路，她走过无数次。
大多是跟在引路仙侍的身后，低眉顺眼，前往某个需要“瑶光仙子”影子出席，却又绝不能抢了风头的场合。每一次，她都走得小心翼翼，谨记着自己的身份，揣摩着该如何更像一分，如何更不惹人注意。
也曾有过极少数的几次，她独自走在这条路上，怀揣着微不足道的期盼或请求，最终都在主殿那淡漠的目光和言语下，碎成更卑微的尘埃。
而这一次，不同。
她不再需要模仿谁的步态，不再需要揣测谁的心意，不再需要担忧是否“安分”。
她只是云绾。
一个即将去斩断最后一丝牵连，彻底两清的云绾。
路过的仙侍和巡逻的天兵显然都接到了谕令，也知晓今日的特殊。他们见到她，无一例外地露出惊愕的神情，仿佛看到了什么不该出现在阳光下的幽魂。
但他们并未阻拦。
只是远远地停下脚步，或躬身或垂首，目光却忍不住追随着她素白而决绝的身影，眼中交织着诧异、怜悯、好奇，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他们大约以为，她是忍不住前去凑热闹，或是想去仙尊面前搏最后一点关注和怜悯。
云绾对他们的目光视若无睹。
她的视线平直地落在前方，穿过层层叠叠的亭台楼阁，精准地锁定了那座光华最盛的宫殿。
内心的平静，连她自己都感到一丝意外。
没有愤怒，没有委屈，没有不甘，甚至没有即将面对凌苍仙尊和那位正主瑶光仙子的紧张。
只有一片经历过极致的喧嚣后，剩下的万籁俱寂。
是一种尘埃即将落定的预感。
越靠近凝魄殿，周遭的气氛便越是热烈。
浓郁的灵香几乎凝成实质，吸入肺腑间，带着一种令人眩晕的甜腻。仙娥们捧着金盘玉壶，步履匆匆，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喜气。各方仙神的坐骑、法宝散发的宝光，将附近映照得如同白昼。
她甚至能听到一些清晰的议论声飘来。
“……神魂融合完美无瑕，仙尊手段果真通天！” “瑶光仙子风采更胜往昔，真乃三界幸事！” “听闻仙子醒来第一句便是问仙尊安好，情深义重，令人动容……”
每一句，都像是在为她这三百年的替身生涯做着最后的、荒谬的注脚。
她绕过一片繁茂的瑶草花圃，凝魄殿那宏伟的殿门终于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殿门大开，里面光华流转，人影幢幢，欢歌笑语如同热浪般一波波涌出。
守卫在殿门外的金甲天兵显然认出了她，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其中一人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似乎想要阻拦。
云绾的脚步并未停顿，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她的目光越过他，直接投向殿内那一片璀璨光华之中。
那眼神太过平静，也太过冰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竟让那修为不低的天兵动作僵了一瞬，一时忘了该如何应对这个本不该出现在此地的“影子”。
就在这迟疑的刹那，云绾已从他的身侧平静地走了过去。
一步，踏入了凝魄殿的门槛。
殿内温暖如春，与门外的清寒截然不同。
夜明珠柔和的光辉与法术凝聚的流萤交织，将大殿每一个角落都照得亮如白昼，却又丝毫不显刺眼。雕梁画栋，极尽奢华，空气中弥漫着酒香、果香、花香以及无数珍稀灵材散发出的异香，混合成一种代表着重生与喜悦的浓郁气息。
宾客如云，觥筹交错。
仙神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脸上洋溢着笑容，高声谈笑着，歌颂着仙尊的深情与伟力，祝福着瑶光仙子的回归。
没有人注意到她的闯入。
她像一个透明的幽灵，悄无声息地穿过热闹的人群，素白的衣裙在周围一片华服锦袍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有一种劈开喧嚣的冷冽。
她的目光掠过那些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最终，定格在大殿的最深处。
那里，寒玉榻旁，众星拱月般围着不少人。
而被围在正中心的，正是那抹她看了三百年、也模仿了三百年的紫色身影——凌苍仙尊。
他侧身站着，微微俯首，正对着寒玉榻上的人说着什么。那张总是冷峻淡漠的脸上，此刻竟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柔和的专注。他的唇角甚至含着一丝极淡的笑意，那是发自内心的、卸下所有重负后的愉悦。
而寒玉榻上，倚靠着一位身披流光溢彩霓裳的女子。
女子面色仍有些苍白，却更显楚楚动人，眉眼如画，气质空灵纯净，仿佛不染丝毫尘埃。她微微仰头看着凌苍，唇边噙着温柔羞怯的笑意，眼波流转间，是全然的依赖与倾慕。
那便是瑶光仙子。
真正的、活生生的瑶光仙子。
她甚至不需要看清她的全貌，只需感受到那份浑然天成的、被众人捧在手心呵护的纯净气质，便知道，那是她无论如何模仿，都永远无法企及的。
她三百年来扮演的，不过是画虎不成反类犬的拙劣赝品。
云绾的脚步，在距离他们尚有十数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她不再前行。
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湍急河流中一块沉默的礁石，冷漠地注视着那幅情深意重、佳人重逢的完美画卷。
周围的喧闹声似乎在这一刻减弱了一些。
终于有人察觉到了她的存在。
离得近的一些仙神停下了交谈，疑惑地看向这个突然出现的、一身素净、气息冰冷的女子。他们中的许多人并不认识她，只是觉得她的出现与此刻的氛围格格不入。
窃窃私语声开始像水波一样蔓延开来。
“那是谁？” “好面生……怎的穿成这样就来……” “气息似乎很微弱……”
低语声中，带着打量与探究。
这些细微的骚动，终于引起了中心圈那些人的注意。
正含笑听着瑶光软语说着什么的凌苍仙尊，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越过人群，扫视过来。
当他的视线，撞上那道素白身影，撞上那双平静无波、深不见底的眼眸时——
他脸上那罕见的柔和笑意，瞬间凝固。
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清晰的错愕，随即被一种本能的不悦所取代。
他似乎完全没料到她会出现在这里。
在他的预想中，此刻的她，应该安安分分地待在那座偏殿里，如同过去的每一次一样，安静地等待一切尘埃落定，等待他或许会想起后的安排。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合时宜地闯入这场属于他和瑶光的盛宴，用那种……他从未见过的、冰冷陌生的眼神看着他。
瑶光仙子也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和瞬间冷硬下来的气场，顺着他的目光，略带好奇地望了过来。
她的目光落在云绾身上，先是疑惑，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了然，然后迅速转化为一种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不安的柔弱，轻轻往凌苍身侧靠了靠。
这个细微的动作，立刻将凌苍的注意力拉了回来。他下意识地侧身，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更靠近了瑶光一些，再次看向云绾的目光里，已带上了明显的不耐与驱赶的意味。
他甚至无需开口，那眼神已然在说：“你为何在此？退下！”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更响了。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了这边的异常，目光在仙尊、瑶光仙子和那白衣女子之间来回逡巡，充满了好奇与猜测。
云绾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凌苍的错愕与不悦，瑶光的柔弱与依赖，众人的好奇与打量。
她心中最后一点尘埃，终于缓缓落定。
再无任何不确定。
她迎着凌苍那冰冷不悦的目光，在一片逐渐安静下来的诡异氛围中，缓缓地、极其清晰地，向前又迈了一步。
这一步，彻底将她自己，推到了所有目光的焦点之下。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既无悲愤，也无怯懦。
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和一种即将斩断一切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