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边缘,靠近城墙根的地方,喧闹声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墙隔开了。这里的巷子更窄,也更安静些,空气中弥漫着陈年木头腐朽的气息和若有似无的、清冽的花香。姜未拎着半袋从米铺赊来的糙米,脚步无声地踩在坑洼不平的石板路上。她需要抄这条近路,尽快回去。姜姨昨晚咳了大半夜,天不亮又起来浆洗,眼下的青黑让她揪心。
转过一个堆满破筐烂木的拐角,那缕花香陡然清晰起来,丝丝缕缕,清甜中带着微苦的草木气息,固执地钻入鼻腔。姜未下意识地停住脚步,侧头望去。
左手边,一道低矮的、爬满青苔和不知名藤蔓的土坯墙里面传来幽幽的花香,往里看出,一蓬蓬浓密的绿叶之间,星星点点地缀满了洁白的小花。花瓣柔嫩,花形玲珑,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散发着浓郁到化不开的甜香,丝丝缕缕,钻进人的肺腑。
茉莉。
姜未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记忆深处某个早已模糊的角落被撬开一道缝隙——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似乎也曾在某个夏日的庭院里,抱着她,指着这样一簇簇白色的小花,笑着说了些什么。那笑容是模糊的,声音也早已消散,唯有那清雅的香气,穿越了而来,与此刻墙头飘来的芬芳重叠。
她一时看得有些怔忡,清冷的眼底掠过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恍惚与刺痛。
“看够了吗?”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不高,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瞬间打破了姜未短暂的失神。
姜未猛地回神,循声望去。只见那扇原本紧闭的、同样爬满绿苔的柴扉不知何时开了一条缝。一个布衣荆钗的妇人倚门而立,约莫三十上下年纪,面容清秀却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意,眼神却异常清亮,像山涧洗过的石子,正看着她。
姜从未见过这张脸,她迅速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刻意将本就偏低的嗓音又往下压了压,带着点少年人的局促:“对不住,只是闻着这花香…实在好闻,一时走神了。”她微微欠身,拎紧米袋,转身便要走。
那妇人的目光却并未移开,反而在她脸上细细梭巡了一圈,最后精准地落在了姜未左耳垂上一个极其细微、几乎被鬓角碎发完全掩盖的小点上。那是一个小小的、早已闭合的耳洞痕迹、斑驳之中似乎有一个红点。一丝极淡、极复杂的神色从妇人眼底飞快掠过她的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绷紧了一下,声音依旧冷硬,却少了几分直接的敌意。
“这花是香。”叶晚的声音很平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但性子也倔。白天日头太毒,香气反倒敛着,夜里凉快了,才肯把魂儿都放出来。”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姜未微微僵硬的侧脸,语气寻常得像是在聊天气:“我是叶晚,后日清早,日头没起来那会儿,花气最足。你若想摘些回去闻闻,或是…泡个水试试,就那个时辰来。”说完,也不等姜未反应,便轻轻掩上了柴扉。
姜未站在原地,拎着糙米袋子的手指无声地收紧,指节泛白。
墙内,隐约传来小女孩清脆又带着点怯怯的声音:“娘,刚才外面那个哥哥,长得真好看呀…”
叶晚低柔的回应模糊传来:“钰儿乖,我们吃饭啦……”
后面的话语被风吹散了。姜未猛地转身,快步走进了自家那条更幽暗的窄巷深处。身后,那清冽的茉莉花香,仿佛有了实质,丝丝缕缕缠绕上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未知的气息。
“未儿!快!尝尝这个!”季川粗壮的手掌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豁了口的粗陶碗,碗里是浑浊发黄的液体,飘着几片煮烂的茶叶和…几朵惨白蔫巴的茉莉花。一股浓烈到呛人、混杂着熟烂花瓣和焦糊茶味的怪异气息扑面而来。
姜未正蹲在墙角,对着几个摊开的油纸包,里面是不同产地、不同火候、不同品相的廉价茶叶末子,颜色从灰绿到焦褐不等。她用小木片仔细拨弄着,眉头紧锁,像是在审视一堆亟待处理的垃圾。季川的“新茶”气味冲来,她下意识地蹙了蹙眉,但还是接过了碗,指尖触到温热的碗壁。
她凑近碗沿,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一股难以言喻的、浓烈的苦涩瞬间在舌尖炸开,紧随其后的是熟烂花瓣带来的黏腻和一种诡异的、类似于煮糊了的烂青草味,这几种味道蛮横地搅和在一起,霸道地占据了整个口腔,直冲脑门。姜未强忍着吐出来的冲动,硬生生咽了下去,喉头滚动了一下,脸色微微发青。
“怎么样?”季川搓着手,眼睛满是期待。“那茉莉花那么香,煮进去肯定香!”
姜未放下碗,看着碗里那几片被沸水泡得肿胀发白的茉莉花瓣,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抬眼看向旁边小泥炉上,姜林正守着一只瓦罐,罐口热气腾腾,里面翻腾着浑浊的水和更多的茉莉花,空气中那股混合的怪味更加浓郁了。
“姜姨”姜未的声音有些干涩,“这样煮…花气都跑了,只剩苦味和烂熟气。”
姜林抬起头,脸上带着熬夜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未儿,这法子…好像真不行。香气是散的,根本融不进茶里,反倒把茶味也毁了。”她看着罐子里那些原本洁白的花瓣被煮得发黄发暗,心疼地叹了口气,“好好的花,糟蹋了。”
季川挠挠头,一脸挫败:“那…那咋整?”
姜未没说话,目光重新落回地上那几包廉价茶叶末子上。廉价,苦涩,陈腐,如同这令人窒息的世道。茉莉花的清甜香气,仿佛只是一个嘲弄她的幻梦。而叶晚那句“夜里凉快了,才肯把魂儿都放出来”和“泡个水试试”,像魔咒一样在她脑中盘旋。
“不是煮。”姜未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季川和姜林都愕然看向她。
“是‘窨’。”姜未猛地站起身,走到院角那口积满灰尘、边缘长着暗绿色苔藓的旧陶缸边,用手指敲了敲厚重的缸壁,发出沉闷的声响。
咚!咚!
沉闷的声响在寂静的后院里回荡。
“把茶叶和花放在一起,让茶叶自己慢慢吸走花的香气。不能煮,不能晒,”姜未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要阴着,闷着,一点一点…偷香。”
“偷香?”季川瞪大了眼。
“对,偷香。”姜未的眼神在昏暗的后院里亮得惊人,像两点寒星。
接下来的日子,这间破败的后院成了姜未的战场。她像着了魔。廉价茶叶被分成了无数小份,铺在洗净晾干的竹筛上,厚薄不一。从叶晚那里“买”来的新鲜茉莉花,也分成了含苞待放、半开、全开几种状态。每次去,叶晚只是沉默地收下几个铜板,递过一小篮花苞,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的时候,总让姜未心底发毛,
第一夜。茶叶铺底,一层半开的花苞铺上。覆上湿布,盖紧陶缸。姜未守到深夜,凑近缸口缝隙,只有浓郁的花香和淡淡的茶气,泾渭分明。
第二夜。换了全开的花朵,香气更盛。缸内温度却莫名升高,揭开时,茶叶潮热发软,花瓣边缘发黄,香气混浊,隐隐带酸。
第三夜。她只用了最饱满的、含苞欲放的花骨朵,茶叶也铺得极薄一层。这次小心翼翼控制着缸内的湿气。次日清晨,花香依旧浓郁,茶叶却依旧干涩寡淡,仿佛那些香气只是短暂地路过,并未停留。
……
第六夜。她尝试减少湿布覆盖,增加缸内透气。结果更糟。花香散尽,茶叶只染上淡淡的草木气,毫无茉莉的魂魄。冰冷的绝望像毒蛇缠绕心脏。
失败。失败。还是失败。
姜未急得嘴上燎泡,看着那些被反复折腾、更加难以下咽的茶叶,心疼得直抽抽。
姜未瘦了一圈,眼下的青黑更重,唯有一双眼睛,在一次次失败的灰烬里,烧得越来越亮,越来越冷。她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坐在那些摊开的、散发着失败气息的茶叶和萎蔫花瓣前,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片焦褐的茶叶,指尖冰凉,捻着茶叶的手指却猛地一顿。
不,是时辰!是温度!是花吐纳香气的那个“魂”!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在她脑中炸开——不是茶叶吸香不够,是时机!是茉莉花释放灵魂深处香气的那个瞬间,没有被茶叶捕捉到!
第七夜,子时刚过。后院一片死寂,连虫鸣都歇了。清冷的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点银辉,勾勒出破旧陶缸的轮廓。姜未独自坐在冰冷的石阶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柄出鞘前隐忍的剑。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小包特意留下的、品相相对最好的茶胚——那是她最后的希望。
一层茶,覆盖莹润如玉的花苞。再一层花苞,覆盖微凉的茶叶。再一层茶……动作迅捷而稳定,带着献祭般的虔诚,茶胚与花瓣碰撞发出的细微沙沙声。
当最后一层干燥的茶胚覆盖上去。她猛地合上沉重的缸盖,发出沉闷的撞击声。用吸饱冷水的湿布,死死地、一圈圈缠绕压紧缸盖的缝隙。
做完这一切,她背靠着粗糙的缸壁,缓缓滑坐到潮湿的泥地上。黑暗中,回荡她粗重的喘息声,还有缸内,那无声无息、关乎生死的“偷香”仪式。隔壁早已没了声息。她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默默计算着时辰。
就是现在!她双手猛地扣紧缸盖边缘,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用尽全身的力量掀开沉重的陶缸盖子。
一股无法形容的、复杂而磅礴的气息,扑面而来!不再是单纯的茉莉花香,也不再是茶叶的陈腐气。那是一种奇妙的、水乳交融般的馥郁芬芳!清雅冷冽的茉莉魂魄,仿佛被茶叶温柔地、贪婪地、彻底地吞噬、锁住、转化!馥郁的花香被茶叶的醇厚底蕴所包裹、所驯服,形成了一种新的、层次丰富的香气!那香气带着清甜,更带着茶叶被唤醒的的草木香味!它霸道地钻入鼻腔,直冲天灵盖,又在肺腑间温柔地萦绕、回甘,带着一种令人心神宁静的力量!
成功了!
巨大的、狂喜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姜未!她像是被钉在了原地,眼睛死死地盯着缸内。只见原本干燥的茶胚,此刻呈现出一种温润的、吸饱了香气的深褐色,微微带着水光,如同沉睡后苏醒的精灵。而那些洁白的花苞,此刻已失去了所有鲜艳的活力,变得萎黄、干瘪,像耗尽了所有生命精华的躯壳,它们的香气,它们最珍贵的魂魄,已然被身下的茶叶彻底偷走、据为己有!
“成了…成了!!”一个嘶哑的、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的声音从她喉咙里挤出来,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她甚至没有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声音。
季川和温言被姜未的反应惊得猛地站起。
“未儿?”季川瞪大眼睛,鼻子使劲地嗅着空气中那前所未闻的奇异茶香。
温言手中的针线无声滑落,她捂着嘴,浑浊的泪水瞬间溢满了眼眶,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季川已经按捺不住,他拿茶壶,冲泡一壶,“唔——!”季川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脸上的表情凝固了,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惊喜!“香!真香!不苦!不涩!还有那个花香!钻鼻子,钻脑子!好茶!好茶啊,未儿!”他激动得语无伦次,黝黑的脸上泛着红光,一把抓住姜未瘦削的肩膀,用力摇晃着,“成了!成了!”
姜未被他摇晃着,身体微微发颤。她看着季川狂喜的脸,看着温言无声的泪流满面,看着缸内那深褐温润、散发着奇迹般香气的茶叶……
成功了!她真的偷到了茉莉花的魂!
紧绷的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连日来的疲惫、焦虑、绝望,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在这一刻,伴随着成功的狂喜和深埋心底的悲恸,汹涌而出。
馥郁、清甜、醇厚……无数美好的词汇都无法形容这萦绕在鼻尖、充斥在胸臆间的气息!这是希望的气息!是她在这绝望的泥沼里,亲手抓住的第一缕光!是母亲曾拥有过的、属于美好与安宁的气息!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滚落,混合着茶叶的微香,滴落在她的掌心。
冰凉的陶缸壁紧贴着她的额头,那粗糙的触感如此真实,提醒着她,这不是梦。她真的,从黑暗里,偷来了一缕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