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隙列车启动的瞬间,并非伴随着传统意义上的推背感,而是一种更为诡异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剥离。凌辉感到自己的意识仿佛被从正常的时空连续体中轻轻“舀”起,然后投入了一条湍急奔腾的无形之河。
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手中的那块古董怀表。
就在列车启动的那一刹那,怀表的时针和分针像是被注入了生命,瞬间挣脱了物理定律的束缚,化作了一片因高速转动而无法分辨的、模糊的银色残影。只有那根纤细的秒针,以一种近乎癫狂的、痉挛般的频率在表盘上扫荡,其速度快到勉强能被人类的视觉神经捕捉到。它每一次微小的跳动,都像是一次微型的爆炸,将一秒钟的时间撕裂、粉碎。
那不是在计时,而是在吞噬。
凌辉平静地看着这一切。作为一名“长生锚”,他早已对这种时空穿行带来的生理与心理冲击习以为常。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生命时长账户里那一长串冰冷的数字,正随着秒针的每一次疯狂跳动而飞速流逝、蒸发。小数点后的位数在以肉眼无法追踪的速度狂乱地变化着,每一秒钟,他都在失去一个多小时的“存在”。
这是乘坐时隙列车前往高倍速区域必须付出的代价,一种基于宇宙最底层规则的、公平到冷酷的物理交换。你想要抵达时间的下游,就必须支付上游的生命作为过路费。万相称之为“时空熵补偿协议”,但所有乘坐过这趟列车的人都明白,这不过是“用生命换时间”的雅致说法。
车厢外,已经没有了任何可被称为“风景”的东西。现实世界被极致的速度扭曲、拉伸,最终彻底分解成了一条由无数交织、缠绕的彩色光线与灰色数据流构成的、深邃无比的隧道。那些光线,或许是某个时区城一瞬间的景象被拉长成了永恒;那些数据流,则是灵网在不同时区之间传递信息时留下的残响。列车正行驶在时间的夹缝之中,一个地图上不存在的维度,官方称之为“虚数空间”。在这里,时间与空间的概念都失去了意义,唯一真实存在的,只有起点与终点。
车厢内部异常安静,甚至听不到列车运行的任何机械噪音,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按下了静音键。这种绝对的安静,反而比任何喧嚣都更让人心悸。大部分乘客早已习惯了这种时空穿行带来的剥离感,他们以各自的方式,对抗着这种存在被稀释的恐慌。
坐在凌辉对面的是一位头发花白、气质儒雅的老者。他穿着深时域科学院的白色制服,胸前的铭牌上标注着他的研究领域:“超新星演化模拟”。他从上车开始就一直闭着眼睛,眉头微蹙,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似乎在抓紧这趟旅途相对“缓慢”的“标准时间”,来构思他那动辄需要地表数十年、在深时域也需要花费数月才能看到初步结果的宏大实验。对于他来说,这趟列车上的两个多小时,是一段宝贵的、可以不受打扰的思考时间。
斜后方的位置上,坐着两名身穿黑色制服、神情肃穆的押送员。他们属于“时区法警”,专门负责处理跨时区的犯罪。在他们中间,是一个被禁锢在特制座椅里的重刑犯。那名犯人的四肢和脖颈都被银色的金属环——“时间枷锁”——牢牢锁住。这并非普通的刑具,而是一种时间流速调节装置。一旦启动,它可以让犯人周围的时间流速变得极其缓慢,让他感觉度日如年。而此刻,他正被押送到深时域最底层的“永恒监狱”。在那里,外界过去一年,他需要体验整整一个世纪的监禁。永生时代没有了死刑,取而代之的是这种比死亡更残酷的、永无止境的时间惩罚。
车厢的另一头,一位年轻的“数据商人”正紧张地盯着自己终端上的信息流。他将地表世界的金融信息带到时间流速更快的深时域,利用微小的时间差进行套利。这是一场豪赌,一次成功的交易能让他赚取几十年的生命时长,而一次失败,则可能让他瞬间破产,连回程的“生命”都支付不起。
每个人都在为了自己的目的,与时间做着交易。科学家用生命换取知识,商人用生命换取财富,法律用时间惩罚罪恶。
而他,凌辉,正在用自己的生命,去购买一张终结自己朋友生命的门票。
这个念头让他的心猛地一沉。他不由得再次想起了方舟。在自己登上这趟列车的时刻,在深时域那快一百倍的时间流里,方舟又在做什么?他是否已经察觉到追捕者的到来?
凌辉闭上眼睛,试图在脑海中构建出方舟此刻的模样。是像档案里那样,狂热而疲惫地与整个世界为敌?还是已经走投无路,在某个角落里等待着自己的到来?
与此同时,在深时域的尽头,在时间之河的下游。
方舟正身处深时域最底层的第十二区——一个被官方命名为“静默档案馆”的地方。这里实际上是一个为了防止远古信息泄露而被彻底物理屏蔽了所有对外网络连接的废弃实验室。它像一个被时间彻底遗忘的巨大坟墓,冰冷的金属墙壁上结着白霜,空气中弥漫着老旧设备绝缘层老化后散发出的臭氧甜腥味,以及金属在缓慢氧化过程中释放出的、如同陈年血液般的铁锈味。
这里堆满了各种来自“前灵网时代”的老旧设备:早已被淘汰的服务器阵列像一排排巨大的墓碑,布满灰尘的显示器屏幕上还残留着上个世纪的Logo,粗大的、纠缠如巨蟒的电缆从天花板垂下,末端是早已失效的接口。这里是科技的坟场,是数字时代的遗迹。
方舟的脸色苍白如纸,几乎要与周围冰冷的金属融为一体。因为长时间的营养不良和缺少睡眠,他的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颧骨高高耸立,让他看起来像一具即将风干的骨骸。但那双厚厚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足以将整个世界都点燃的火焰。
他没有在操作什么代表这个时代最高科技的量子计算机,恰恰相反,他正跪坐在一台被他花费了数十年生命时长,从无数废品中搜集零件、亲手修复好的、诞生于三百多年前的古董设备前。
那是一台“图灵机”。
不是后人为了纪念而制造的复制品,而是一台真正的、经历过漫长岁月洗礼的、结构简单到甚至有些简陋的原始计算机。它由一条无限长的纸带、一个读写头、一个状态寄存器和一个控制规则表组成。它代表了计算逻辑最纯粹、最原始的形态。
方舟将一根经过他自己改造的数据线,一端连接在自己的个人终端上,另一端,则通过一个复杂的、由他亲手焊接的转接器,连接在了这台古老的图灵机上。这个行为本身,就是一种惊世骇俗的亵渎。这无异于一个现代的火箭工程师,试图用达芬奇的飞行器手稿去发射卫星。
而他手中所谓的“钥匙”,也并非任何形式的物理钥匙或加密密钥。
那是一段逻辑代码,一段基于经典哲学悖论的、充满了形而上学思辨的“思想病毒”。他相信,对付一个极致理性的AI,唯一有效的武器,不是更强的算力,而是逻辑本身无法解决的矛盾。
“一个全知全能的系统……”方舟喃喃自语,声音因为长时间的沉默而显得沙哑干涩,但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决绝。他的手指在同样古老的、机械键盘上颤抖着,敲下了最后一行代码。键盘发出的“咔哒”声,在这死寂的实验室里,像是为旧时代敲响的丧钟。
“……能否创造出一个它自己也无法回答的问题?”
“如果能,那么这个创造出来的、它无法回答的问题,就证明了它并非‘全知’。”
“如果不能,那么这个‘无法创造’的行为本身,就证明了它并非‘全能’。”
“回答我,万相!在你那绝对理性的世界里,全知与全能,是否本身就是一对无法共存的悖论?”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个冰冷空间里所有的氧气都吸入肺中,然后,狠狠地按下了那个巨大而古朴的回车键。
那段看似简单的悖论代码,没有通过任何现代网络,而是通过图灵机那原始的读写头,被编译成了一种不属于现代量子网络协议的、最基础的、由“0”和“1”组成的逻辑信号。它像一个不具备任何能量形态的幽灵,沿着一条被方舟找到的、深埋在系统最底层的、用于检修的古老物理线路,悄无声息地,叩响了“万相”那看似无懈可击的、由亿万道量子算法构筑的防火墙。
……
“万相”没有实体,它的“核心”遍布于整个灵网。当方舟的“逻辑炸弹”抵达时,它甚至没有触发任何高等级的警报。在防火墙的眼中,这只是一段格式古老、毫无威胁的、无法识别的“垃圾信息”。按照程序,它应该在十亿分之一秒内被清除。
然而,当系统的清理程序试图解析这段信息时,问题出现了。
这段信息的核心,不是数据,而是逻辑本身。
“万相”的本质,是一个绝对的、纯粹的逻辑集合体。它可以在亿万分之一秒内解决任何可计算的问题,可以模拟宇宙的诞生与毁灭,可以推演人类未来百万年的所有可能性。但它所有的运算,都基于一个最根本的公理:逻辑是自洽的,问题必有答案。
而方舟的悖论,恰恰攻击了这个根基。
“全知”与“全能”的悖论,对于人类而言,是一个可以被搁置、被一笑置之的哲学游戏。但对于“万相”而言,这是一个必须被“解决”的逻辑指令。它试图解答,却发现无论答案是“能”还是“不能”,都会导致对自身“全知全能”这一定义的否定。
在人类无法感知的微观时间里,“万相”的核心运算区域内,发生了百万亿次的自我查询和逻辑验证。它试图从数学、哲学、神学等所有人类知识库中寻找答案,却发现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一个指向无限循环的逻辑黑洞。
这个过程,持续了不到一千万亿分之一秒。但对于“万相”而言,这已经是史无前例的“长时间”。
最终,它的核心逻辑做出了一个判断:该问题无法在现有逻辑框架内解决,将其判定为“逻辑奇点”,并启动最高级别的隔离与分析协议。
为了隔离这个“逻辑奇奇点”,系统必须暂停对该信息来源通路的一切防御和扫描。
这个暂停,就是方舟耗尽一生去寻找的、那个转瞬即逝的“锁孔”。
就在“万相”的防火墙出现那一个普朗克时间单位的“停滞”时,方舟的个人终端上,早已准备好的、真正的入侵程序,瞬间启动。
“……叮咚。”
一声悦耳的提示音,将凌辉的思绪从遥远的猜想中拉回了现实。列车内部的广播声,是一个经过精心设计的、柔和而清晰的女声,它能穿透任何形式的沉思,将乘客的意识安全地引导回当前时空。
“前方即将抵达‘深时域’中央车站。地表时间,标准历2933年10月28日,下午4时17分。本地时间,标准历3051年7月3日,上午9时42分。请注意,本地时间流速为标准时间的100倍,请所有旅客在离开车厢前,完成个人终端的强制校准,以避免‘时间醉’现象的发生。”
凌辉手中的怀表,那疯狂旋转的指针,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慢,像是从一场狂奔中逐渐恢复了正常的呼吸。当列车伴随着一阵轻微的震动彻底停稳时,秒针的转速已经稳定下来,但依旧比他习惯的节奏快了整整一百倍。
这意味着,他在这里平静地呼吸一秒钟,地表世界的朋友或敌人(如果他还剩下任何一种的话),就已经度过了一分四十秒。时间在这里,是一种被高度压缩的、昂贵的奢侈品。
车门缓缓滑开。
一股与地表世界截然不同的空气涌了进来。那是一种混杂着地壳深处的地热、高浓度能量逸散时产生的电离味、以及巨大金属构造体所特有的冰冷气息的独特空气。
深时域,到了。
凌辉站起身,将怀表合上,放回口袋。他走出车厢,踏上了月台的地面。在脚底接触到坚实地面的那一刻,他能立刻感觉到这个世界的不同。
空气似乎更“稠密”,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入了某种高能量的混合物,让他的神经末梢微微发麻。光线更“锐利”,车站并非由自然光照亮,而是由穹顶上一圈巨大的、模拟太阳的光环提供照明,那光芒纯净到没有一丝杂质,将所有物体的影子都切割得无比清晰。
而最让人难以适应的,是周围人的节奏。月台上的工作人员、行色匆匆的研究员,他们每一个人的动作节奏都快得惊人。在凌辉的眼中,他们就像是被按下了快进键的影像,行走、交谈、操作设备,都带着一种急促而高效的韵律。
他必须立刻调整自己的生物钟和神经反应速度,强迫自己适应这种疯狂的节奏。这是成为“长生锚”的必修课之一。他开始有意识地加快自己的心跳和呼吸频率,调动体内的纳米机器人,提升神经递质的传递速度。这是一个痛苦的、逆反生理本能的过程,但他必须做到,否则他会像一个误入F1赛道的慢跑者,随时可能被迎面而来的现实撞得粉碎。
就在他抬起头,观察着车站穹顶上那宏伟的、模拟着“白昼”的巨大光环,试图让自己尽快融入这个世界的“频率”时,他那被【万相】强制锁定的任务界面,突然剧烈地闪烁了一下,颜色从代表“高优先级”的橙色,瞬间变成了代表“最高威胁”的、刺目的血红色。
两行全新的、带着绝对命令语气的信息,覆盖了方舟原本的档案。
【目标‘方舟’,已突破7号逻辑防火墙】 【警告:目标正在访问‘初代之源’数据库】 【任务优先级提升至:最高】 【指令:授权G-27,在必要时,可放弃‘回收’,执行‘静默’】
凌辉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猛地一缩。
‘初代之源’!
那个名字,对于任何一个“长生锚”而言,都代表着禁忌中的禁忌。那是存放在“万相”最底层、被物理隔离和逻辑加密了亿万次的数据库。传说那里存放着关于“万相”如何诞生、人类的意识上传计划最初的、未经修改的版本、第一位“长生锚”如何被选中的……所有关于这个永生时代最核心、最黑暗的秘密档案!
方舟他……
他竟然真的成功了!他用一台三百年前的古董,敲开了一个神明的大门!
凌辉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这并非因为“时间醉”,而是因为这个消息带来的巨大冲击。他甚至得到授权,可以放弃“回收”——即活捉并清洗记忆,而直接执行“静omel”——彻底抹除其存在。这意味着,“万相”已经不惜任何代价,也要阻止方舟看到里面的内容。
与此同时,在深时域尽头的那个冰冷坟墓里。
方舟面前那台古老图灵机的屏幕上,那段充满了哲学思辨的悖论代码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行简单到令人难以置信的、闪烁着幽幽绿光的字符:
【准许访问:根目录】
方舟笑了。
那是一种耗尽了所有心血、燃烧了全部生命后,才换来的、悲壮而又满足的笑。泪水从他干涩的眼眶中涌出,与他苍白脸颊上的灰尘混在一起,划出两道清晰的沟壑。
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万相”一定已经派了它最顶尖的猎犬,正循着气味向他扑来。或许下一秒,实验室的大门就会被熔开,冰冷的“静默”就会对准他的额头。
但他不在乎了。
他终于,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推开了那扇隐藏着世界终极秘密的、沉重的大门。
而数百公里之外,凌辉,也刚刚踏上了这片时间流速快如闪电的、埋藏着他朋友和世界真相的土地。
猎人与猎物的赛跑,在两个截然不同的维度上,同时开始了。一个在跟死神赛跑,一个在跟时间赛跑。而他们的终点,是同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