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黎脑子里那根绷到极限的弦，倏然断了。
周遭空气仿佛被抽干，稀薄得令人窒息。
她眼前一黑又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
整个人差点瘫软。
是意志在强撑着。
那张被她小心翼翼藏在胸牌塑料夹层最深处、早已褪色模糊的小小合影，是她见不得光的念想。
也是她无数个辗转不眠夜唯一能够触碰到的温暖。
还是被他发现了。
是那次……在铮铮病房吧？
她工作牌不慎滑落，被他拾起。
她瞬间的仓惶和失态，像一道闪电划破了他失忆的混沌？
还是更早，因为血型？
周黎已经无法理清。
那句“你全都想起来了？”几乎要脱口而出，最终还是及时刹停。
霍执眼神里有困惑，也有茫然。
看样子应该没有想起什么。
周黎却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扔在滚烫沙滩上的鱼。
徒劳张着嘴挣扎，却吸不进一丝氧气。
霍执下一个问题紧随其后，狠狠扎向她摇摇欲坠的防线。
他一字一句问：“周黎，你当时为什么要抛弃我？”
过去，他并不执着一个答案。
因为他本能全盘接受了父母精心编织的巨大谎言——
是她贪慕虚荣，为了钱和不被拖累的未来，冷酷抛弃了重伤昏迷的他，和他们的孩子……
可自从意外与她重逢、又离奇梦到她、听陆衍东以旁观者角度讲述他们过去甜蜜的恋爱往事。
以前今天亲眼见她与其他男人谈笑风生，准备开始下一段感情……
霍执心中涌起一种强烈的苦涩，和某种形容不出来的情绪。
所以他执意要从周黎嘴里，亲自听到一个答案。
他查了，周黎当年确实收下了母亲转的巨款。
转账记录白纸黑字。
当豪门狗血桥段照进现实，他感觉如此荒诞。
–
霍执这声质问如此猝不及防。
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周黎紧绷的神经和千疮百孔的心脏上。
“抛弃”。
她为什么要“抛弃”他？
无数尖锐又冰冷的碎片在她脑中炸开，瞬间将周黎带回多年前的雨夜——
当时她一心想去看看霍执的伤势，却被霍家保镖拦阻，将她软禁似的安排在另一家医院强行养胎，不得随便出去。
后来她趁看守人不备，偷偷跑了……
霍执没看成，却被寻来的保镖押到霍家老宅，扔到何舒雅面前。
于是有了那次被迫的交易。
“周小姐，事到如今，有些话必须挑明了。”何舒雅声音不高，态度却咄咄逼人，“阿执的车祸，虽然警方结论是意外，但作为母亲，我很难不联想到某些……不祥的征兆。”
“红颜祸水”四个字，像无形的巴掌一样，狠狠扇在周黎脸上。
她脸色煞白，试图辩解：“伯母，我……”
“不必解释。”何舒雅抬手截断她的话。
面目开始变得狰狞：“事情已经发生了！阿执躺在那里，生死未卜。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我……我……不是……”周黎不知道说什么。
说什么，貌似都是徒劳。
事实就是，霍执为了带她私奔而出了意外。
“不过纠结过去的事太没有意义了，我们应该向前看。”何舒雅端起精致的骨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
袅袅热气模糊了她眼底的冷酷：“霍家不能再因为你，再承受任何风险和非议。”
“阿执亲生骨肉的未来，必须是光明坦途，没有任何污点和拖累的。”
“所以，你必须消失。永远地、彻底地消失在他们父子的世界里。”何舒雅的声音不容置疑。
一份文件被推到周黎面前。
上面是一串令人眩晕又眼红的天文数字，一下子都看不清多少个零。
对于周黎来说，这是她这辈子都无法企及的财富；
而对于霍家来说，或许只是九牛一毛。
“这是一笔足够你和你弟弟，还有你那个赌鬼父亲下半生衣食无忧的钱。”
“拿着它，离开北城，离开这个国家。”提到她爸爸时，何舒雅眼神中尽是轻蔑，“你可以去国外读书并定居在那里，手续什么，我会安排。”
周黎本能地拒绝，声音因惊惶和紧张而颤抖：“不……我不能离开阿执，他……他现在需要我！如果他醒来发现我不在，一定会……会很伤心的。”
她怎么能抛弃重伤昏迷的他，远走高飞呢？
回应她的，是何舒雅一记无情又冰冷的嗤笑，“离开霍执，是你能为他做到的最大贡献，还不明白么？”
周黎只顾机械地摇头，一脸不知所措。
毕竟她当时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孩而已。
何舒雅忽然轻轻笑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那就……想想你那个还在拼命念书的弟弟，周忍。”
“他学习成绩这么优异，未来一定前途无量吧？”
“可如果这期间出了点‘意外’……一切努力就白费了不是？”
“‘意外’的方式有很多种，我们都不好说，对吧？”
周黎浑身血液瞬间冻结，如坠冰窟。
“还有，”何舒雅声音继续放轻，却更加致命，“想想你那个好赌成性、烂泥扶不上墙的无赖父亲，周建忠。”
“他要是知道自己的女儿曾经攀上过霍家这棵摇钱树……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他会像个吸血的水蛭，死死扒住霍家、扒住你、扒住任何他能扒住的人不放。直到霍家名声被彻底拖进泥潭！”
“到时候，媒体会怎么写？霍氏未来继承人有个敲诈勒索、坐过牢的赌鬼岳父？这画面，想想就令人作呕。”
何舒雅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面无血色的她，“周黎，识时务者为俊杰。乖乖生完孩子，拿着钱扮演好一个为了钱抛夫弃子的渣女角色。”
“这，就是你唯一的出路。”
“永远记住，就算阿执有一天醒来，哪怕找到你，你也得给我封好口，知道吗？”
“这笔钱，是买断你良心的，也是保你和你家人一生无忧的……”
周黎的心，在那一刻里里外外凉了个透彻。
何舒雅并没有给她太久的考虑时间，用尽手段逼着她不得不做了决定。
即便她被软禁到生产后狼狈地去了国外，噩梦也没有终止——
那是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冬夜。
周黎至今难忘。
路灯昏暗，寒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
她刚从24小时便利店打工出来往回走。
斜挎包里装着刚领到的微薄薪水。
这是她和弟弟接下来几个月的生活费。
几个身材高大、穿着连帽衫的黑人，如同鬼魅般从黑暗巷口无声围了上来。
没有威胁也没有废话，只有沉默而精准的暴力。
整个斜挎包都被他们撕扯走了。
拳头和脚像雨点般落在她身上，剧痛瞬间席卷全身。
她被打倒在地，冰冷的雪水混合着泥泞，浸透衣服。
她整个人本能地蜷缩起来，死死护住头和……最重要的右手。
疼得都喊不出声音求救。
背、腿、肩膀，还有肚子……承受着极端暴力。
骨头仿佛要碎裂，内脏似在翻搅。
不知道哪来的一记闷棍，她感觉温热的液体从额头流下，渐渐模糊了视线，嘴里尝到了浓重血腥味。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依稀听到有路人大喊了一声“Police”，众人才作鸟兽散……
那一次，她被打到脑震荡，差点落下腿部残疾。
不愿回想的画面和声音，像蒙太奇剪辑般在周黎脑海中强行“重映”。
这些痛苦回忆也是造成她抑郁症反复的根源之一。
所以，什么也不能乱说。
说了，或许就是拉着弟弟一起再次坠入人间地狱。
巨大的恐惧瞬间压过了所有翻腾的情绪。
甚至压倒了对霍执这些年的思念、愧疚和……爱恋。
求生本能如同潮水涨势，瞬间淹没了她。
周黎抬起头与霍执对视。
随着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心中变得古井无波。
她甚至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抹极其讽刺、凉薄的笑容——
“为什么？既然你都亲自找上门来了……证明你心中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问这种问题，还有意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