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银餐具在晨光下流淌着冷冽的光泽,切割着盘中精致的鲑鱼卷,鲜榨橙汁在剔透的高脚杯里漾着蜜色的光晕。宾主落座,气氛看似融洽,空气里却飘浮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客套。
叔叔婶婶脸上堆砌的笑容几乎要溢出油光,口中反复念叨着“明绘能去卡塞尔念书真是祖上积德”,那热切劲让路明绘觉得他们不像送侄女求学,倒像在交割一件终于脱手的滞销品,而古德里安教授,正以惊人的热情扮演着那个“捡到宝”的冤大头。
路明绘被夹在中间,像一件待价而沽的瓷器。她深吸一口气,鼓起残存的所有勇气,抬起眼望向对面那位目光灼灼的白发教授,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古德里安教授…你们学院,到底看中我什么?”
“综合素质!无与伦比的潜力!”古德里安教授的回答斩钉截铁,神情庄重得如同穆罕默德刚刚创立伊斯兰教一般。他双手撑在铺着雪白餐布的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我们不仅录取你,更要授予你最高规格的奖学金——每年三万六千美元!由我本人特别拨付,足以覆盖你四年的全部费用!”
“嘶——”
叔叔婶婶倒抽冷气的声音清晰可闻。三万六千美金!这数字砸下来,连空气都凝滞了一瞬。叔叔脸上的笑容僵了,本能地搓着手,眼底浮起疑虑:“教授…这没附加条件吧?咱可得先说清楚…”
“绝无!”古德里安教授大手一挥,斩断所有猜疑,目光炯炯地扫过路明绘,又扫过她身旁的苏远野、叶胜、酒德亚纪,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奖学金,是对她卓越资质的纯粹嘉奖!她的潜力,远胜于在座任何一位卡塞尔的精英!” 话音落下,叶胜和酒德亚纪只能尴尬地牵动嘴角,苏远野则微微侧过脸,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杯壁上划过一道水痕。
“古教授,这话听着……有点虚啊。”叔叔摇头,目光在苏远野身上停了停。这位“仕兰之光”他经常听路鸣泽提起,仕兰中学神坛上的人物,光芒万丈,压得同辈人喘不过气,唯一能压他一头的只有此獠当诛榜的前任榜首楚子航。自家侄女连仰望的资格都勉强又何谈“远胜”?这谎扯得也太大了。
“当然,”古德里安教授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柔和,带着一丝追忆,“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路明绘的父母,是我们学院受人尊敬的名誉校友。学院向来优先考虑校友子女的传承。”
“父母”两个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路明绘沉寂的心湖里骤然激起浪花。她猛地抬起头,像只受惊的小兽,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擂鼓。
已经有多久没有见到父母了?她甚至曾一度以为,自己不过是父母一生波澜壮阔的文章里一个可有可无的注脚。
“他们…一直很关心你。”古德里安教授的声音放得更轻,努力模仿着一种笨拙的温情,带着点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肉麻,“虽然我也无缘得见,但听说,他们一直在世界各地奔波,进行着极其重要和伟大的课题研究。他们还让我给你带一句话:‘明绘宝贝,爸爸妈妈爱你’。” 他说得很用力,看上去很滑稽,但他的确在试图描绘出那份被时空阻隔的牵挂。
“我…去一下洗手间。”路明绘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砖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她几乎是逃也似的奔向走廊尽头那个镶着金色门框的洗手间。
洗手间的门隔绝了外面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冰冷的瓷砖墙面贴上脊背,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两行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无声地砸落在光洁如镜的黑色大理石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迹。
古德里安转述的“关心”,笨拙又生硬,像一出排练蹩脚的温情戏。可就是这粗糙的台词,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她心底那扇积满灰尘的门。
这么多年,她像城市角落一棵无人问津的野草,看着车流卷起尘土,看着万家灯火亮起又熄灭,无数次在心底确认——这世上,大概真的没什么人在乎路明绘的死活,她是如此渺小,恐怕只有自己死了,自己的父母才会流着热泪出席。
可那句“明绘宝贝,爸爸妈妈爱你”,哪怕是由一个陌生老教授转述,哪怕带着表演的痕迹,也让他感到爱的温暖。原来,“我爱你”这三个字,说出来和写在纸上,真的有天壤之别。尤其是对她这种从骨子里就渴望着被爱、却又早已学会不抱期望的蔫小孩。
她觉得自己这样很傻,躲在洗手间里对着墙壁掉眼泪。她低着头,用手指在地上无意识地画着圈,想等那阵汹涌的酸楚过去,再编个“喝了凉橙汁闹肚子”的理由搪塞过去。
突然,一双干净得有些刺眼的白色跑鞋,毫无征兆地闯入她低垂的视野。
路明绘愕然抬头。
逆着洗手间顶灯的光线,一个穿着卡塞尔学院墨绿色校服的男生站在那里。剪裁完美的校服勾勒出流畅的倒三角身形,肌肉线条蕴藏着力量却不显贲张。至于那张脸……路明绘的呼吸窒了一下,帅得极具侵略性,带着点漫不经心的锐利,是那种放在任何镜头下都足以让少女心疯狂尖叫的类型。她仰视着他,呆呆地眨了眨眼抽了抽鼻子,一时忘了有什么不对。
苏远野微微垂眸,看着眼前这个眼圈泛红、鼻尖也红红的呆呆女孩,脸上露出一抹混合着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
他慢悠悠地抬起手,修长的手指指向门口那个清晰的蓝色小人标识牌。
“路明绘小姐,”他的声音不高,带着点清晨特有的微哑,却清晰地敲在路明绘的耳膜上,“这里是男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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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明绘几乎是耷拉着脑袋飘回座位的。苏远野与她几乎同时落座。但刚刚坐下,路明绘就敏锐地察觉到气氛变了。
餐桌旁多了一张椅子,一个身材高挑、眉眼凌厉如刀的漂亮红发女孩正冷着脸坐在那里,银亮的餐刀在她手中灵巧地划开一只饱满的鲑鱼卷,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介绍一下,”古德里安教授连忙起身,指向那个气场迫人的女孩,“二年级,陈墨瞳,也是Z国人,这次同样担任我们的学生考官。诺诺,这位就是你的新同学,新生路明绘。”
“诺诺?”路明绘微微一怔。这个名字像一枚细小的针,在她记忆的某个角落轻轻刺了一下,泛起一丝莫名的熟悉感,转瞬即逝。
“你好,S级。”陈墨瞳眼皮都没抬,手中的餐叉却像长了眼睛,精准地从叶胜面前的盘子里叉走了最后一块鲑鱼卷,动作流畅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
“我这儿还有,也给你吧。”酒德亚纪温婉地笑着,将自己盘中的那份也推了过去。陈墨瞳毫不客气地接过,一口就咬掉了半只,饱满的酱汁沾上她的嘴角,她却浑不在意,一边咀嚼一边含糊地调侃:“啧,你们这配合默契得……真像一对儿小夫妻,怎么还不结婚?”
叶胜和酒德亚纪同时僵了一下,视线尴尬地交错又迅速分开。酒德亚纪白皙的脸颊飞上两抹红晕,叶胜则下意识地想去端饮料掩饰,却发现自己的橙汁杯早已消失不见,而旁边苏远野正若无其事地咬着两根吸管,他面前摆着两只高脚杯,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沿着他的指尖滑落。
路明绘这时则是偷偷向苏远野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还好,这位昔日的偶像没有当众揭穿她误入男厕的窘迫。然而自从这个叫诺诺的女孩加入饭局后,餐桌上那层勉力维持的“其乐融融”假象,也如同阳光下的薄冰一样瞬间消融殆尽。
陈墨瞳占据了最靠窗的位置,侧脸沐浴在晨光里,轮廓清晰而冷冽。她谁也不看,专注地将烤得焦黄酥脆的面包片涂抹上厚厚的黄油,阳光勾勒出她利落的剪影,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孤傲魅力。
酒德亚纪悄悄把自己的橙汁推到叶胜手边;苏远野则心不在焉地用刀叉蹂躏着盘中的鲑鱼卷,碎屑狼藉,可那张过分英俊的脸,即使是在发呆,也透着一股疏离感,拽到爆!
“喂,”陈墨瞳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她举着两片抹好黄油的面包,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路明绘和她面前那份几乎没动的鲑鱼卷上,“你那份,介意我吃掉吗?”
路明绘被这直白的询问弄得有些无措,下意识地点头。骄傲如陈墨瞳这样的小公主,居然会看着她的眼睛跟她说话……哪怕只是为了抢她一块鲑鱼卷。
“诺诺,吃我的吧,别欺负新同学了。”苏远野懒洋洋地开口,同时将自己那盘被切得七零八落的鲑鱼卷推了过去。他瞥了一眼路明绘,那双浅褐色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了然——这女孩很少有机会接触这种昂贵的餐点。
“行吧行吧,”陈墨瞳撇撇嘴,接过盘子,目光落在盘子里那堆惨不忍睹的“鲑鱼碎”上时,眉头瞬间拧紧,嫌弃几乎要溢出来,“太糟糕了!”她终究还是没忍住,低声抱怨了一句。
“明绘!”古德里安教授急切地呼唤,身体再次前倾,目光紧紧锁住路明绘的眼睛,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卡塞尔学院的入学机会,千载难逢!你一定要珍惜啊!还有什么顾虑吗?”
路明绘的目光却有些飘忽,余光不受控制地瞟向身边的苏远野。后者百无聊赖,索性向后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路明绘的思绪突然飘回学校那些女生躲在厕所里兴奋的低语:
“……到时候我左边躺着楚师兄,右边躺着苏小哥,周一三五数楚师兄的眼睫毛,二四六数苏小哥的……”
“那第七天呢?”
“第七天?当然是让他们俩一起哄我睡觉啊!”
“呸!骚女人!”
……
路明绘猛地甩了甩头,像是要把那些旖旎又荒唐的念头甩出去,终于听清了古德里安教授焦急的追问:“明绘!你还有什么要考虑的吗?”
“没、没什么了!”路明绘深吸一口气,猛地抬起头,脸颊飞起两朵可疑的红云,眼神羞怯又飞快地在苏远野闭目的侧脸上扫过,随即像受惊的兔子般迅速收回,“我答应!”
“吼~”陈墨瞳拖长了调子,发出促狭的怪笑,目光在路明绘泛红的脸颊和苏远野之间来回逡巡,“看来我们的S级小师妹,春心萌动了嘛。”她说着,狠狠咬下一大口包裹着鲑鱼卷的面包,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恶作剧的、阴恻恻的笑意,对着路明绘压低声音,如同恶魔的低语:“你…在升三级基地?”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路明绘脑海中炸开!她瞬间石化,瞳孔瞪得老大,脸上只剩下无措的震惊。而陈墨瞳则心满意足地欣赏着她呆若木鸡的表情,毫无形象地继续大嚼着手中的鲑鱼卷黄油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