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入冰冷的深海，四周是无尽的黑暗与死寂。唯有胸口一点微弱的暖意，如同黑暗中唯一的烛火，维系着那丝摇摇欲坠的生命线。
不知过了多久，那点暖意渐渐扩散，如同春日的溪流，缓慢而坚定地流淌过破碎的四肢百骸。剧痛如同苏醒的毒蛇，再次噬咬着每一寸神经，却也让林晚的意识从混沌的深渊中，一点一点地挣扎着浮起。
她缓缓睁开眼。
视线模糊，如同隔着一层水雾。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刺骨的寒风如同刀子，刮过裸露在外的皮肤，带来阵阵刺痛。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简陋的、由巨石垒成的临时庇护所内，身上盖着几件弟子们凑出来的、带着血腥和尘土气息的衣物。
“师姐！师姐醒了！”一个带着哭腔的、沙哑的声音响起，是小桃。她红肿着眼睛，扑到林晚身边，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坐起一点。
“林晚！你感觉怎么样？”周长老和李长老也立刻围了过来，脸上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难以掩饰的担忧。他们两人脸色苍白，气息不稳，显然伤势未愈。
林晚张了张嘴，喉咙干涩灼痛，发不出声音。她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没事。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周围。赵峰等弟子们或坐或躺，个个带伤，气息萎靡，眼神中充满了疲惫、恐惧，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看向她时的敬畏与茫然。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回脑海。
巨龙……遮天蔽日的龙爪……骨骼碎裂的剧痛……濒死的绝望……然后……是那源自混沌仙骨深处的、浩瀚而陌生的意志爆发……最后……是归墟石的光芒……是那个温柔而悲伤的声音……
娘亲……
娲皇……
灵傀……
丫鬟母亲……是假的……
“咳咳……”剧烈的咳嗽牵动了胸口的伤势，林晚猛地弓起身子，金色的血液再次从嘴角溢出。
“师姐！”小桃吓得手忙脚乱，连忙拿出水囊喂她喝水。
清凉的水滑过喉咙，稍稍缓解了灼痛。林晚靠在冰冷的石壁上，闭上眼睛，试图平复翻涌的心绪。那温柔的声音，那诉说的真相，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
那个沉默寡言、眼神空洞、总是佝偻着身子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那个在她发烧时彻夜不眠、用粗糙的手掌笨拙地替她擦拭额头的“母亲”……那个在她被林曦欺负后，偷偷躲在柴房里抹眼泪的“母亲”……那个在她被林家驱逐时，唯一追出来、却只能远远看着、眼神绝望的“母亲”……
竟然……只是一具被点化的……灵傀？
她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温情，所有的依恋……都建立在一个虚假的幻影之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从心脏深处蔓延开来，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比巨龙带来的死亡威胁更甚的，是这种被彻底颠覆、被连根拔起的虚无感。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尘泥，是被林家抛弃的废物，但至少……她还有一个血脉相连、虽然卑微却爱她的母亲。
可现在，连这最后一点真实的羁绊，都被无情地撕碎了。
她是谁？她到底是谁？！
娲皇一缕精气所化？混沌源种的容器？一个为了守护某种使命而被制造出来的……工具？
巨大的悲伤如同沉重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她几乎无法呼吸。那不是嚎啕大哭的悲伤，而是一种无声的、深入骨髓的、连眼泪都流不出来的空洞与绝望。
“师姐……你……你还好吗？”小桃看着林晚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那双曾经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死寂的灰暗，心中充满了不安。
林晚没有回答。她只是缓缓抬起颤抖的手，摸索着胸口。那枚灰扑扑的石坠——归墟石，依旧静静地贴在那里，带着一丝微弱的、几乎感觉不到的温润。
娘亲……最后的一缕残魂……就在这里吗？
为了救她，再次消耗了本就微弱的力量……
“林晚……”周长老的声音带着一丝迟疑和凝重，“刚才……那道虚影……还有那巨龙……它喊的是……娲皇？”
李长老也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你……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巨龙……为何如此惧怕？”
所有弟子的目光都聚焦在林晚身上，充满了探究、恐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刚才那惊天动地的景象，那超越他们认知的存在，让他们本能地感到敬畏和不安。眼前的林晚师姐，似乎不再是他们熟悉的那个“五行废灵根”的同门，而是一个笼罩在巨大谜团和恐怖力量之下的……未知存在。
林晚依旧沉默。她该如何解释？告诉他们，她是娲皇一缕精气所化？告诉他们，她体内有混沌源种？告诉他们，她那个卑微的“母亲”只是一具傀儡？
这些真相，沉重得让她自己都难以承受，又如何能宣之于口？
她只是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摇了摇头，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我……不知道。”
这是谎言。但她别无选择。
周长老和李长老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复杂。他们知道林晚没有说实话，或者说，无法说。那巨龙恐惧的眼神，那娲皇虚影的气息，都绝非寻常。但他们也明白，有些秘密，知道得太多，并非好事。
“此地不宜久留。”周长老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那巨龙虽退，但难保不会卷土重来。我们必须尽快离开！”
“对！离开这里！”李长老也连忙附和。
弟子们纷纷点头，脸上充满了恐惧。这片山谷，现在对他们来说如同噩梦之地。
林晚没有反对。她需要时间，需要空间，去消化这足以颠覆一切的真相，去舔舐内心那巨大的、无声的伤口。
在周长老和李长老的指挥下，众人互相搀扶着，强撑着伤势，踉踉跄跄地离开了这片死寂的山谷。林晚被小桃和赵峰小心地搀扶着，每一步都牵动着全身的剧痛，但身体的疼痛，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
她沉默地走着，如同行尸走肉。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铅灰色的、压抑的天空。脑海中，那个佝偻的、沉默的、眼神空洞的“母亲”身影，与娲皇那模糊的、威严慈悲的虚影，不断交替闪现。
“晚儿……娘亲爱你……”
那最后的声音，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回响。
爱？对一个被制造出来的灵傀？还是对承载着源种的容器？
她分不清。巨大的悲伤如同浓稠的墨汁，将她彻底淹没。她感觉自己像是一叶孤舟，在无边无际的绝望之海上沉浮，找不到方向，看不到岸。
队伍在一片相对隐蔽的乱石林中暂时休整。林晚靠在一块冰冷的巨石上，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一般。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意识沉入了归墟灵圃。
灵圃内，混沌源树依旧散发着七彩霞光，月华湖波光粼粼，灵植生机勃勃。但林晚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她“走”到源树下，看着那株摇曳的九星血药草，看着那枚静静悬浮的紫薇星核。
这些都是足以让外界疯狂的至宝。可此刻，在她眼中，却失去了所有的意义。
她“看”向那块灰白的归墟石原石。娘亲的残魂……就在这里吗？如此微弱，如此沉寂。
“娘亲……”林晚的意识体发出无声的呼唤，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迷茫。
归墟石毫无反应。
她“走”向那株生生不息草（灰脉版）。浓郁的生命气息扑面而来。她伸出手，轻轻触碰那碧绿的叶片。
嗡！
就在指尖接触叶片的瞬间！
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带着一丝僵硬和笨拙的气息，如同电流般，顺着她的指尖，猛地涌入她的意识！
林晚的意识体剧烈一震！
眼前景象瞬间变幻！
不再是归墟灵圃，而是……栖霞郡林家那个破旧的小院！
夕阳的余晖洒在斑驳的土墙上。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裙的妇人，正佝偻着身子，在小小的灶台前忙碌。锅里煮着稀薄的米粥，散发出淡淡的香气。妇人动作有些僵硬，眼神空洞，仿佛只是在执行着某种设定好的程序。
那是……她的“母亲”。
画面一转。深夜。昏暗的油灯下。年幼的林晚发着高烧，小脸通红，痛苦地呻吟着。妇人坐在床边，粗糙的手掌一遍又一遍地、笨拙地擦拭着林晚额头的汗水。她的眼神依旧是空洞的，但林晚此刻却清晰地“看”到，在那空洞的深处，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焦急和心疼，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
画面再转。林晚被林曦推倒在地，膝盖磕破，鲜血直流。妇人远远地躲在廊柱后面，空洞的眼睛看着哭泣的林晚，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那僵硬的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挣扎，在无声地呐喊……
最后，画面定格在林家大门外。林晚被林正乾当众割袍断义，驱逐出门。妇人跌跌撞撞地追了出来，却被林家护卫粗暴地拦住。她伸着手，朝着林晚离去的方向，嘴唇无声地开合着，眼神不再是空洞，而是充满了绝望、不舍和……一种近乎崩溃的痛苦！那眼神，如此真实，如此鲜活！仿佛一个被囚禁的灵魂在发出最后的悲鸣！
林晚的意识体如遭雷击！浑身剧颤！
那不是程序！那不是设定！
那是……真实的情感！是那个被点化的灵傀，在漫长岁月中，在与她朝夕相处中，生出的……属于“母亲”的情感！是超越了傀儡设定、源自灵魂深处的羁绊！
“娘……娘亲……”林晚的意识体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在她意识中汹涌而出！
她明白了！她全都明白了！
丫鬟母亲是灵傀，是假的。但那份守护，那份笨拙的关怀，那份绝望的不舍……是真的！那是娲皇娘亲留给她的，最珍贵的礼物！是冰冷的傀儡躯壳中，孕育出的最温暖的人性光辉！
她错过了！她一直以为那只是空洞的躯壳，从未真正理解过那僵硬动作和空洞眼神下，隐藏着的、微弱却真实的心跳！
巨大的悔恨如同毒蛇，狠狠噬咬着她的心脏！比得知真相时更甚的悲伤，如同海啸般将她彻底淹没！
“晚儿……”
就在林晚悲痛欲绝之际，娲皇娘亲那温柔而悲伤的声音，再次在灵圃中响起，带着一丝欣慰和释然：
“你……终于看到了……”
“灵傀……虽非我血肉……却承载了我对你……所有的思念与祝福……”
“她……爱你……是真的……”
“混沌源种……是希望……亦是枷锁……未来之路……布满荆棘……娘亲……无法再陪你了……”
“活下去……找到你父亲……找到娲皇遗迹……守护好……源种……也守护好……你自己……”
声音越来越微弱，如同风中残烛，最终彻底消散。
归墟石的光芒，也随之黯淡下去，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量。
“娘亲——！！！”
林晚的意识在灵圃中发出无声的、绝望的悲鸣！她伸出手，想要抓住那消散的声音，却只抓住一片虚无。
灵圃内，混沌源树的光芒似乎也黯淡了几分，月华湖的水面泛起悲伤的涟漪。天空中，铅灰色的云霭低垂，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冰冷的、带着混沌气息的灰色细雨。
悲伤，如同这冰冷的灰雨，浸透了归墟灵圃的每一寸土地，也浸透了林晚的灵魂。
她失去了两个母亲。
一个，是赋予她生命、留下守护的娲皇，一缕残魂也消散了。
一个，是陪伴她成长、给予她卑微温情的灵傀，那份真实的情感，她直到失去才真正看清。
巨大的悲伤与悔恨，如同沉重的枷锁，将她牢牢锁住。她蜷缩在混沌源树下，意识沉浸在无边的灰暗之中，任由冰冷的雨滴落在身上。
外界的身体，依旧靠在冰冷的巨石上，闭着眼睛，仿佛沉睡。但一滴晶莹的泪珠，却悄无声息地，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在苍白如纸的脸颊上，留下一道冰凉的水痕。
山谷的风，呜咽着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如同无声的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