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盒的金属搭扣在掌心硌出红痕，像枚烧红的印章。林舟站在王县长办公室中央，鼻尖萦绕着龙井与烟蒂混合的气味——前者来自县长办公桌上的青瓷杯，后者堆积在烟灰缸里，烟丝纠缠如乱麻，恰如他此刻的心境。墙上“为人民服务”的匾额蒙着层薄尘，倒不如县政府门楣上那方经了风雨的来得真切。
“坐。”王县长指尖在桌面轻叩，节奏与林舟的心跳莫名合拍。张主任与刘局长分坐两侧，膝盖并得笔直，仿佛两尊绷着弦的石像。林舟的手在档案盒里蜷成拳，指尖触到王磊塞给他的U盘，塑料外壳凉得刺骨。
“开发区的拨款明细，你都过目了？”王县长端起茶杯，水汽模糊了他半张脸。
“按流程整理过。”林舟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像被文件边缘割过的疼。
“流程？”张主任突然冷笑，从公文包抽出份报表拍在桌上。红笔圈住的数字洇透纸背，“这笔‘办公经费’怎么解释？给工人的补贴，怎么走成了‘培训费’？”
林舟的呼吸顿住。这正是王磊提过的那笔款，他核对时亲眼见过签字——经办人是张主任，审批栏印着王县长的私章。正要开口，刘局长突然叹气：“小林啊，年轻人手生难免。是不是科目记错了？财务那套弯弯绕，刚毕业哪摸得透？”
“我没有！”林舟猛地站起，档案盒从膝头滑落，文件雪崩般散了一地。最上面的钢材采购单飘到王县长脚边，供货方电话后那个铅笔写的“舅”字格外刺眼——那是他整理时随手标注的，王县长小舅子的号码。
张主任的脸瞬间铁青如猪肝。王县长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的脆响像道惊雷：“现在是争对错的时候？督查组的人就在招待所，你想让青溪成全市的笑柄？”他起身踱到林舟面前，阴影将年轻人完全罩住，“我知道你是好苗子，有原则。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散落的文件里，赵老栓的扶贫档案露出一角。照片上老人的眼睛浑浊，却像在盯着他看。林舟想起小李塞的电话号码，老张裤兜里的信封，王磊说的“替罪羊”——原来这只羊，指的就是自己。
“开发区是青溪的脸面。”王县长的声音软下来，带着长辈式的语重心长，“项目黄了，几百人的饭碗怎么办？你一个人的委屈，换几百户生计，值不值？”他拍了拍林舟的肩，力道不轻不重，“就说你刚接手，弄错了科目。写份检讨，我批了，这事翻篇。”
张主任立刻接话：“年轻人谁不犯错？李主任和我都能作证。等这事过了，我让财务科给你申请笔‘学习经费’。”他笑得眼角堆起褶子，那笑容却像贴上去的，一撕就破。
刘局长也跟着点头，金链子在灯光下晃出油腻的光：“审计局我熟，打个招呼，就说是笔误。”
林舟弯腰捡文件，手指在“舅”字上顿了顿。窗外的天色彻底黑透，县政府办公楼的灯亮得刺眼，像无数只窥视的眼睛。他突然想起父亲说的“像野草一样活着”，难道野草的活法，就是要替别人挡风遮雨，甚至被踩进泥里？
“怎么，你不愿意？”王县长的语气冷了下来。
林舟的喉结滚动，视线扫过三位领导的脸——王县长的沉稳，张主任的急切，刘局长的算计，像幅权力图谱在眼前铺开。他深吸一口气，将文件塞进档案盒：“我写检讨。”
走出办公室时，走廊的时钟敲了十下。李主任在楼梯口抽烟，见他出来便掐灭烟头：“想通了？”
林舟没说话。
“这就对了。”李主任拍他的背，“在政府办，低头不是认输，是为了走得更远。你看老张，当年替赵书记背过锅，现在不照样是发改委主任？”他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王县长说了，年底给你评优秀公务员。”
办公室里，王磊正对着电脑发呆。屏幕上的开发区进度表，“92%”被红笔涂改成“75%”，又改回来，数字糊成了黑团。见林舟进来，他慌忙关掉页面：“林哥，没事吧？”
“没事。”林舟把档案盒放在桌上，从抽屉抽出信纸，“找份检讨范本。”
王磊的眼睛瞬间红了：“林哥，你真要……”
“别问了。”林舟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他提笔写下“检讨”二字，笔尖划破纸页，像在心上划了道口子。
凌晨两点，检讨终于写完。林舟把纸叠好放进信封，抬头看见王磊趴在桌上睡着了，笔记本摊开在“慎言慎行”那页，旁边用铅笔写着：“林哥说，程序正义比结果重要。”他轻轻合上笔记本，起身去洗手间。
走廊尽头的窗户没关，晚风灌进来带着凉意。林舟趴在窗台上，看见县礼堂的灯还亮着，工人正在拆横幅。白天摆桌签的地方空荡荡的，红地毯上的胶带印像道丑陋的疤。他摸出手机，给小李发了条微信：“开发区钢材款有问题，审批单在我这儿。”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楼梯口传来脚步声。林舟赶紧删掉记录，转身看见张主任搂着个穿吊带裙的年轻女人走上来——正是白天在财政局见过的那位。女人的手在张主任口袋里掏着什么，笑得花枝乱颤：“张哥，你答应给我买的包呢？”
“急什么，”张主任捏了捏她的脸，“等过了这阵，别说包，车都给你买。”他抬头看见林舟，脸色变了变，“还没睡？”
“马上就睡。”林舟低下头，听见女人嘟囔：“这就是那个替罪羊？看着挺傻的。”
脚步声渐远后，林舟靠在墙上滑坐到地上。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赵老栓儿子的电话。他犹豫了几秒按下接听，那边传来急促的呼吸声：“林同志，我到县城了，我爹他……他被村委会的人带走了！”
“什么？”
“他们说我爹造谣，要关他几天！”男人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刚才去政府门口，看见督查组的同志被张主任请去吃饭了，我拦车还被推了一把……”
林舟猛地站起来，膝盖撞在墙上，疼得他龇牙咧嘴。他摸出王磊给的U盘，又看了看桌上的检讨信，突然抓起档案盒往楼下跑。李主任说的“走得更远”，难道是踩着别人的骨头往前走？那他要这“远”还有什么用？
县政府招待所的灯光暖黄，三楼包厢的窗户开着，飘出划拳声和女人的笑。林舟爬上二楼露台，正好看见小李坐在主位，张主任举着酒杯：“李同志，这杯我敬你，就当赔罪了。”旁边的年轻女人正给小李夹菜，手腕上的金镯子晃得人眼晕。
“张主任，”小李放下筷子，“赵老栓在哪？”
“在……在村委会休息呢。”张主任的脸有点红，“老人家年纪大了，情绪激动，让他冷静冷静。”
“冷静？”林舟突然开口，从露台翻进包厢。所有人都愣住了，他把档案盒往桌上一扣，文件散落得满地都是，“用手铐铐着冷静吗？还是把人关在柴房里冷静？”
张主任的脸瞬间惨白：“你……你疯了！”
小李站起身，拿起那份钢材采购单：“王县长的小舅子，什么时候成了钢材供应商？”他的手指点着“舅”字，“这字是你写的？”
林舟点头：“还有这笔‘培训费’，其实是给开发区工人的补贴，走办公经费是为了避税。审批单上有张主任和王县长的签字。”他掏出手机，点开录音——那是刚才在走廊，张主任和女人的对话。
划拳声停了，包厢里死一般的静。穿吊带裙的女人吓得躲到张主任身后，刘局长端着酒杯的手在发抖，酒洒了一身。小李拿出手机，对着散落的文件拍照，闪光灯在每个人脸上炸开，像一道道惊雷。
“林舟！”张主任突然扑过来，却被小李拦住。督查组的年轻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林舟身前，个子不高，背影却挺得笔直。
“张主任，”小李的声音很平静，“现在不是拦人的时候。赵老栓在哪，请你马上告诉我。”
凌晨四点，东河村村委会的柴房里。林舟用钥匙打开手铐，赵老栓的手腕被勒出两道红痕，看见儿子进来，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滚出泪来：“狗蛋，我没造谣……房子真是他们烧的……”
“我知道爹，我知道。”男人抱着父亲，肩膀抖得厉害。林舟转过身，看见小李正在给县纪委打电话，声音在黎明前的寂静里格外清晰：“青溪县开发区项目涉嫌挪用扶贫款、伪造脱贫档案，还有……”
张主任和刘局长被纪委的人带走时，天刚蒙蒙亮。王县长的办公室亮着灯，林舟路过时，看见窗帘上映出个佝偻的背影，像瞬间苍老了十岁。李主任在楼下等他，递过来份文件：“这是王县长签的，开发区项目暂停，重新审计。”他的声音沙哑，“你……打算怎么办？”
林舟接过文件，上面的字迹潦草，却盖着鲜红的县政府公章。他抬头看向远处的山，太阳正从山坳里爬出来，把云层染成金红色。“我写的检讨，”他笑了笑，“还没交呢。”
回到宿舍时，窗台上的仙人掌又开了朵花，嫩黄的花瓣上沾着露水。林舟把那份没交的检讨信撕碎，扔进花盆里。王磊发来微信：“李主任说，让你准备下，下周跟赵书记下乡调研扶贫，东河村是第一站。”
林舟回复：“好。”他走到书桌前，翻开《基层治理案例集》，在“程序正义”那页写下：“野草不仅要活着，还要向着光。”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赵老栓的扶贫档案上。照片里老人的眼睛，似乎亮了些。林舟知道，下乡的路不会好走，那些藏在数字背后的谎言，比文件堆里的规则更难揭开。但至少现在，他不用再替别人背锅了，他可以背着自己的良心，一步步走下去。
楼下传来传达室大爷的扫帚声，新的一天开始了。林舟拿起档案盒，里面放着东河村的扶贫资料，还有那份被红笔涂改过的项目进度表。他要去的地方，或许满是泥泞，但那里有真实的土地，有需要被看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