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窑里的时光，在刻刀的每一次落下、木屑的每一次纷飞中，艰难地流淌。
林琬如同一个被遗忘在时光缝隙里的囚徒，将自己所有的意志、所有的生命力，都倾注在手中那截冰冷的硬木条上。
腹中的双胎如同两头不知疲倦的凶兽，日夜不停地汲取、冲撞。每一次剧烈的胎动都伴随着翻江倒海的恶心和撕裂般的坠痛，冷汗浸透了她单薄的衣衫，又在刺骨的寒意中变得冰冷黏腻。
饥饿感如同附骨之疽，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腑，眼前时常阵阵发黑，握着刻刀的手指因冻疮和过度用力而肿胀麻木，指尖的裂口渗出血丝，染红了粗糙的木料。
但她没有停。
刻刀在她布满裂口、却异常稳定的手中，仿佛有了生命。
前世那精研绘图、把握毫厘的功底，在这绝境中被逼到了极致。她摒弃了所有繁复华丽、需要精雕细琢的图样，只专注于线条的流畅、结构的稳固，以及如何最大限度地利用这截木料的天然形状和纹理。
第一支，是简洁的流云纹。刀锋顺着木纹游走，几道深浅不一、却流畅自然的弧线，勾勒出云卷云舒的意境，簪头稍作打磨，形成圆润的云头。
第二支，是抽象的缠枝纹。线条简洁明快，几笔勾勒出藤蔓缠绕的生机，簪尾特意保留了一丝原始的粗粝感，反而增添了几分野趣。
第三支，她尝试了一点变化。
用张二郎废弃木料里找到的几块极小的、颜色略深的木片，仔细打磨成小小的梅花形状，再用唾沫混合一点墙角的细灰（权当劣质胶水），小心翼翼地镶嵌在簪头。
又撕下自己破旧里衣上仅存的一小块、洗得发白的靛蓝色碎布，同样仔细地剪成更小的花瓣，层层叠叠地粘在木梅花周围，竟形成了一朵别致的、带着几分胡地风情的“绢花”木簪。
每一刀落下，都耗尽她残存的气力；每一次打磨，都牵扯着腹中的剧痛。
她像一尊沉默的雕塑，只有刻刀与木料摩擦的沙沙声，和她压抑到极致的喘息声，在死寂的破窑里回响。汗水混着血丝，滴落在木簪上，又被她小心地擦拭干净。
当三支木簪在她枯瘦的掌心初具雏形时，她整个人几乎虚脱，靠在冰冷的土坯墙上，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腹中的躁动却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仿佛里面的两个小家伙也在为这绝境中的“作品”而激动。
她抚摸着那微微搏动的隆起，眼神疲惫却锐利如初。
东西有了，如何变现？
如何避开王氏和村民的耳目？这才是真正的难题！
就在林琬望着手中三支木簪，陷入沉思之际，窑洞外那条泥泞的小路上，一个熟悉又聒噪的声音，由远及近，打破了村尾的沉寂。
“天神啊！这该死的路！这该死的债主！伟大的康萨陀只是想找个清静地方配点药，怎么就这么难！”
康萨陀那带着浓重异域口音、如同破锣般的抱怨声清晰地传来。
他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小路尽头，金发乱糟糟地顶在头上，碧绿的眼睛里满是烦躁，身上那件脏兮兮的胡袍沾满了泥点，正一边走一边用力甩着靴子上的泥巴，嘴里还喋喋不休地咒骂着某个追债的胡商。
林琬眼中精光一闪。
机会！
她强撑着坐直身体，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腥甜和腹中的翻搅，用尽力气朝着窗外喊道：“康…康萨陀大夫！”
康萨陀正骂得起劲，被这突如其来的、虚弱却清晰的呼唤吓了一跳。
他猛地抬头，循声望去，看到破窑门口倚着门框、脸色惨白如鬼的林琬时，那双碧绿的眼睛瞬间瞪圆了！
“天…天神在上！”
康萨陀夸张地倒抽一口凉气，几步就窜了过来，动作快得像只受惊的兔子，“尊贵的夫人！您…您还活着？！伟大的康萨陀以为您已经…呃…回归天神的怀抱了！”
他上下打量着林琬那形销骨立、腹部却依旧高耸的模样，眼神里充满了惊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这女人，生命力简直顽强得不像话！
林琬没理会他的夸张言辞，只是喘息着，缓缓抬起手，摊开掌心。
三支刚刚完工、还带着木屑清香的木簪，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
一支流云素雅，一支缠枝古朴，最显眼的是那支镶嵌着“绢花”的，靛蓝的碎布花瓣衬着深色的木梅花，在昏暗的光线下，竟透出一种奇异的、融合了唐风与胡韵的别致美感。
“康医师…见多识广…”
林琬的声音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晰，“此物…可能…换些米粮？”
康萨陀的目光瞬间被那三支木簪牢牢吸住。
尤其是那支“绢花”木簪，他那双碧绿的眼睛如同最贪婪的守财奴看到了稀世珍宝，瞬间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噢！天神啊！智慧女神雅典娜在上！”
康萨陀激动得手舞足蹈，差点原地蹦起来，他小心翼翼地凑近，几乎把脸贴到林琬的手上，仔细端详着那几支簪子，嘴里啧啧有声，“妙！太妙了！这线条。这…这巧思。唐风的雅致，胡地的奔放，竟然…竟然能如此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尤其是这朵花！天神啊！用碎布和木头！这是何等天才的想法！伟大的康萨陀走遍西域三十六国，也没见过如此别致的头饰！”
他越看越兴奋，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琬脸上：“夫人！您简直就是被埋没的匠神赫菲斯托斯！不！您比他更伟大！他只会打铁！您…您竟然能用这些破烂木头变出如此珍宝！”
他激动地搓着手，那双碧绿的眼睛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爱财之光，“换！当然能换！包在伟大的康萨陀身上。西市，胡商聚集的坊市，那些来自波斯、大食、粟特的商队头领和他们的女眷们，就喜欢这种新奇别致、带着异域风情又有点唐韵的小玩意儿。一定能卖出好价钱。”
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想要去拿那几支簪子。
但手伸到一半，又猛地顿住，脸上露出一丝犹豫和忌惮，小心翼翼地左右张望了一下，压低声音道：“不过…夫人…您那舅母…还有那些说您怀了鬼胎的愚民…要是被他们知道…”
“康医师只需…悄悄行事。”
林琬打断他，声音虽弱，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笃定，“所得钱粮…分你三成。”
她开出了价码。
“三成？！”
康萨陀的眼睛瞪得更圆了，碧绿的瞳孔里清晰地倒映出铜钱的形状。
那点对王氏和流言的忌惮，瞬间被金钱的光芒冲得烟消云散。
他猛地一拍大腿（拍了自己一趔趄），“成交！伟大的康萨陀最擅长秘密交易！保证神不知鬼不觉！您就等着好消息吧！”
他飞快地从林琬手中“抢”过那三支木簪，如同捧着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揣进自己脏兮兮的胡袍内衬里，还用力按了按，确保藏得严实。
“夫人您好好歇着。攒着力气！伟大的康萨陀去去就回！财神爷保佑！”
他丢下这句话，转身就朝着村外跑去，那高大的身影在泥泞的小路上跑得飞快，仿佛后面有恶鬼在追，又像是急着去拥抱他的财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