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屏山镇彻底沸腾了。
仙使降临的消息，如同在滚油里泼进一瓢冷水，炸开了锅。
镇上无论男女老少，茶余饭后谈论的都是仙缘大会。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绫罗绸缎，如今满街都是，家家户户都把最体面的行头翻了出来，指望着自家孩子能被仙使看中，一步登天。
韩拙一家回到镇上的第二天，整个小镇已经人声鼎沸，喧嚣远胜年关。
韩家小院却显得格外安静。韩父蹲在门口，闷头抽着旱烟，眉头拧成了疙瘩。韩母坐在院里，心不在焉地缝补着衣服，针脚明显不如往日细密。
“拙儿……”韩母抬眼看了看正在默默擦拭柴刀的韩拙，欲言又止。
家里仅有的几块积蓄，连给仙使备份像样的见面礼都不够。镇长家、几个大户，早就备下了厚礼，据说连仙使身边的道童都打点到了。他们这样的普通采药人，拿什么去争？
“娘，别担心。”韩拙放下柴刀，声音平静，“仙缘天定，强求不来。若是孩儿有那份造化，不在乎这些虚礼。若是没有，送座金山也无用。”
话虽如此，但他紧握着柴刀柄而微微发青的指节，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他比谁都渴望那个机会，但他更清楚现实的残酷。希望越大，失望便越重。他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三天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晃而过。
仙缘大会当日，镇中心广场被围得水泄不通。广场北面搭起了一座高台，铺着崭新的红布。高台上，三名身着淡青云纹道袍的人影端坐，正是青云宗的仙使。
居中一人是位面容清癯的中年道人，三缕长须，眼神开阖间平淡无波，却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严。他左右各坐着一男一女两名年轻弟子，男的英俊，女的俏丽，皆神色冷漠，对下方的喧嚣视而不见。
镇长和几位乡绅在一旁赔着笑脸，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肃静！”一名乡绅上前高喊，“仙使面前，不得喧哗！所有年满十二、未满十八的少年，依次上前，触摸仙使赐下的‘测灵玉璧’！不得拥挤，违者严惩！”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聚焦在高台中央那块半人高的白色玉璧上。玉璧光滑温润，散发着朦胧的微光。
测灵开始。
一个个少年少女怀着激动忐忑的心情走上前，将手按在玉璧上。
“王铁柱，无灵根！”玉璧毫无反应，旁边的年轻弟子便冷漠宣告。那名叫王铁柱的少年脸色瞬间惨白，失魂落魄地被家人拉下。
“李秀娟，无灵根！”
“赵小虎，无灵根！”
……
绝大多数人按上去，玉璧都如同顽石，毫无动静。偶尔有一两人能让玉璧泛起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光芒。
“张富贵，伪灵根，五行驳杂，下下等！”年轻弟子语气依旧平淡，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屑。但那名叫张富贵的少年家里似乎是镇上的小商户，闻言竟欢呼起来，仿佛中了头彩。即便只是最差的伪灵根，也意味着有踏入仙门的可能，远超凡人。
韩拙排在长长的队伍里，冷静地观察着。他看到镇守之子，一个穿着绸衫、面色倨傲的少年，在镇守眼神示意下，快步上前。他将手按在玉璧上，玉璧顿时亮起一阵明显的土黄色光芒，虽然不算耀眼，却比之前那些微光强了数倍。
“周康，土系灵根，品相……尚可。”那年轻弟子看了眼居中那位清癯道人，见道人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这才扬声宣布，语气缓和了不少。
镇守周大人顿时喜形于色，周围也投来一片羡慕嫉妒的目光。周康得意地昂起头，退到一旁，挑衅似的扫视着后面的队伍。
队伍缓慢前行，失望的叹息远多过微弱的希望。
终于，轮到了韩拙。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稳步走上前。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服，在高台红布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寒酸。他甚至能感觉到台上那年轻弟子眼中一闪而过的轻视。
但他毫不在意，伸出因为常年采药、爬山而布满薄茧的手，稳稳地按在了冰凉的玉璧上。
触手温润。
一息，两息，三息……
玉璧，毫无反应。
韩拙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他不甘心，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用尽全部意念去感受。
终于，在他几乎要放弃时，玉璧表面极其勉强地泛起了一丝微光。那光芒黯淡之极，若有若无，颜色更是杂乱不堪，仿佛掺了沙土的浊水，比之前那个“伪灵根”张富贵的光芒还要微弱数倍。
高台上，那年轻的弟子皱了皱眉，看向居中的清癯道人。
清癯道人眼皮都未抬，只是淡淡吐出四个字，清晰地传遍全场：
“杂灵根，劣等。”
声音平淡，没有嘲讽，也没有惋惜，就像在陈述“今天天气不好”这样的事实。但这种纯粹基于事实的漠然，反而更令人窒息。
杂灵根，劣等。
五个字，如同五根冰锥，狠狠扎进韩拙的心口。他甚至能听到身后人群传来隐隐的嗤笑声和议论声。
“果然是穷酸命，还想攀仙缘？”
“杂灵根，还是劣等，怕是比没有灵根也强不了多少吧？”
“白白浪费功夫……”
韩拙的手缓缓从玉璧上滑落。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没有痛哭流涕，没有愤怒不甘，只是嘴唇抿得发白，眼神在刹那间黯淡了下去，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深潭般的沉静。
他对着高台微微躬身，行了一礼，然后默默转身，走下高台。背影在喧嚣和无数道意味不明的目光中，显得单薄而倔强。
“下一个！”年轻弟子的声音再次响起，无情地宣告着测试继续，没有人为一个“劣等杂灵根”的少年停留片刻。
韩父韩母挤在人群里，看到儿子的样子，心疼得如同刀绞。韩母的眼泪当场就落了下来，韩父也是重重叹了口气，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岁。
仙缘大会还在继续，但所有的喧嚣、希望、失望，似乎都与韩拙无关了。他穿过人群，没有理会任何议论和目光，径直向家的方向走去。
他知道，仙门之路，对他而言，已经彻底关闭。那扇门甚至从未为他打开过一条缝，只是让他远远瞥了一眼门内的光华，便轰然紧闭。
然而，就在他即将走出广场时，耳朵不经意地捕捉到高台上，那清癯道人对身旁弟子随口的几句交代，声音虽轻，却如惊雷般炸响在他的脑海：
“……此间事了，你二人可去附近的‘云雾坊市’采购些宗门用度的低阶符纸与药材，三日内返回即可……”
云雾坊市？
韩拙的脚步微微一顿，黯淡的眼底，骤然迸发出一缕微光，如同绝境中的旅人，看到了遥远天际的一颗寒星。
仙门路断，但“坊市”……是不是意味着，这世上除了高高在上的仙门，还有别的路，能让凡人……触碰到修仙的可能？
他没有回头，加快脚步，消失在了小镇的街角。
仙缘无情，但他韩拙，从不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