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如墨。
302室的空气，一如既往地混浊、压抑。
苏晚回到家，将空了的竹篮放在门后。
她整个人靠上冰冷的墙壁，才感觉到双腿在一阵阵地发软。
与陆振国对峙的那十几分钟，榨干了她所有的心神。
那是一种疲惫，比在后巷独自面对三个地痞流氓时，还要沉重百倍。
“刀哥”那样的恶，是摆在明面上的物理威胁，她有无数种方法应对。
而陆振国，是潜伏在深水里的巨兽。
他甚至不需要动手，仅仅几句平淡的问话，一个审视的眼神，就足以构建出一个无形的牢笼，让她在里面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
她的手伸进口袋，指尖触碰到两张崭新的大团结。
纸币上，似乎还残留着陆振国指尖的温度。
二十块钱。
这笔钱此刻在她手里，却有千斤重。
它不是施舍，更不是交易。
这是一份宣告。
是陆振国对她下的最后通牒：你的小把戏，到此为止。你的生存方式，必须回到我能理解和掌控的轨道上来。
他斩断了她唯一的、也是最直接的经济来源。
那个小小的凉面摊，虽然辛苦，虽然要提防流氓，却是她在这个窒息的世界里，为自己凿开的唯一一扇能呼吸的窗。
现在，这扇窗被陆振国用一种不容反驳的、看似“为你好”的姿态，砰地一声，给关上了。
屈辱、愤怒、无力……种种情绪在她胸口冲撞，烧得她喉咙发紧。
凭什么？
就凭他身穿军装，手握权力，就可以随意掐断一个普通人的生路？
她死死攥紧了那二十块钱，指甲深深嵌进纸币的纹路里。
“死婆娘！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里屋的门帘被猛地掀开，李卫强赤着上身走了出来，睡眼惺忪，满身都是汗臭和酒气。
他一眼就看到了门后那个空空如也的竹篮，浑浊的眼珠里瞬间射出贪婪。
“哟，今天卖得挺快啊，都卖光了？”
他搓着手，一脸理所当然地凑过来，“钱呢？今天赚了多少？快拿来！”
若是放在平时，苏晚或许还会扯个谎把他打发了。
但今天，她心里压着的火，正没处撒。
她抬起头，用一种李卫强从未见过的，冰冷刺骨的眼神，直直地盯着他。
“没了。”
她吐出两个字，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没了？什么没了？”李卫强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脸孔扭曲起来，“你他妈的跟老子装傻是不是？卖光了东西说没钱？你把钱藏哪了？想偷藏私房钱？给老子交出来！”
说着，他那双肮脏的手，就习惯性地朝苏晚的口袋抓来。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苏晚衣角的瞬间。
苏晚动了。
她的动作没有半分预兆。
只听“噌”的一声轻响，一把不知从何而来的剪刀，已经抵在了李卫强的手腕前。
寒光闪闪。
那剪刀的尖端，无比锋利，离他手腕上那条青色的血管，不足一指。
李卫强的动作，瞬间僵住。
他能清晰感觉到，从那冰冷的金属上传来的，一丝丝刺痛皮肤的寒意。
“你……你想干什么？”他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了调，酒醒了大半。
“别碰我。”
苏晚的表情依旧平静，可她的声音，却比抵在他手腕上的剪刀还要冷，还要硬。
“李卫强，我再说一遍，别碰我。”
她的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死寂的、漠然的冰冷。
“否则，我不确定这把剪刀，会不会不小心扎进你的肉里。”
那一刻，李卫强看着眼前的苏晚，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骨猛地窜上后脑。
这……这还是那个逆来顺受、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乡下女人吗？
不。
这张脸，明明应该熟悉无比，此刻却陌生得让他心惊肉跳。
那眼神，那气势，和那天在家属院门口，把他那个泼妇姐姐说得哑口无言、落荒而逃时的样子，一模一样！
一种源于骨子里的，对强者的畏惧，瞬间攥住了他的心脏。
“疯……疯婆子！”
他色厉内荏地骂了一句，却下意识地收回手，踉跄着后退了两步，离她远远的。
苏晚缓缓收回剪刀，随手将其插在桌上的针线笸箩里。
整个过程，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李卫强的脸。
她从口袋里掏出几张毛票和一些硬币，扔在桌上，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脆响。
“今天就赚了这些，八毛七分钱。你要，就都拿去。”
说完，她再不看李卫强一眼，转身走进里屋，拉上了门帘。
帘子落下，将那个充满恶臭和懦弱的男人，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
李卫强看着桌上那点少得可怜的钱，又看了看紧闭的门帘，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最终，他也只敢低声咒骂几句，抓起钱，悻悻地摔门出去了。
门帘后，苏晚靠着墙，缓缓滑坐到地上。
她的心，还在胸膛里狂跳。
刚才的爆发，是一时冲动，也是一种必然。
她知道，对付李卫强这种欺软怕硬的烂人，一味的退让和伪装，只会让他得寸进尺。
必须在他心里，种下一根名为“恐惧”的刺。
而那二十块钱，被她从口袋里取出，仔细压平，藏进了床板下一个早已被她发现的、隐秘的暗格里。
这是她的救命钱，她的底牌，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夜，更深了。
苏晚躺在冰冷的床板上，毫无睡意。
陆振国的脸，李卫强的脸，在她脑中交替出现。
一个用权力将她逼入绝境，一个用无能将她拖入泥潭。
她的人生，仿佛一个死局。
不。
绝不能就这样认输！
苏晚的眼中，重新燃起一点不屈的火光。
陆振国封死了她摆摊的路，但封不死她的头脑，更封不死她来自另一个时代的见识！
此处不通，必有他路！
她强迫自己冷静，大脑像一台精密的计算机，飞速分析当下的处境。
优势：一，她有领先时代几十年的烹饪技术，尤其擅长复合味型的调配。二，她有“空间”这个逆天外挂，原材料优质且近乎零成本。
劣势：一，身份受限，行动被监视，不能再有任何明显的“投机倒把”行为。二，缺本金，缺人脉。三，身处军区大院，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眼皮底下。
如何在陆振国的监视下，杀出一条新的血路？
一个个方案被提出，又被一个个否决。
去国营饭店当厨子？没门路。
做针线活？来钱太慢，杯水车薪。
……
忽然，一个念头击中了她。
她想起了那些纺织厂的女工，吃到她凉面时，脸上那种惊艳和满足的表情。
她们反复称赞的，不仅仅是面条，更是那股让她们欲罢不能的、从未尝过的麻辣鲜香。
是了！
味道！
这个时代，物资匮乏，人们的味蕾也同样贫瘠。一盘菜，有点油水，撒上一把盐，就是美味。
而她的调味，是对这个时代几十年后的降维打击。
陆振国不让她卖成品，不让她摆摊。
那如果……她卖的不是凉面，不是卤蛋，而是赋予这些食物灵魂的——调味酱呢？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在她心中疯狂扎根，瞬间变得清晰而具体。
一个全新的计划，在她脑中迅速成形。
产品：一款独家秘制的万能麻辣调味酱。可以拌面、拌饭、蘸馒头、炒菜。
这计划的好处显而易见。
一，目标小，更隐蔽。在家里制作，分装在小瓶子里，比每天挎着大竹篮招摇过市要安全得多。
二，利润高。一瓶酱料的成本极低，但因为其独特性，可以卖出远超普通调味品的价格。
三，风险低。卖酱料，更像是卖自家的土特产，擦边球打得更巧妙，不容易被直接定义为“投机倒把”。
四，市场大。凉面只是一顿饭，而一瓶酱，却能承包一个家庭好几天的餐桌。
这个计划，可行！
黑暗中，苏晚的眼睛亮得惊人。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她就悄声起了床。
确认李卫强还在酣睡，她意识一沉，进入了空间。
空间里，她那片小小的试验田，种满了外界难得一见的香料。火红的朝天椒，饱满的花椒，还有各种她叫不出名字，却香气各异的植物。
她立刻动手。
精选辣椒和花椒，用石磨细细研磨成粉，再配以空间里独有的几种香料，用菜籽油熬制。
很快，一股霸道而醇厚的香气，就在空间里弥漫开来。
那是一种复杂的、极富层次感的香味，既有辣椒的干香、花椒的麻香，又有十几种香料混合后产生的、无法言喻的复合香气。
酱料做好了。
下一步，是容器。
这个年代，玻璃瓶是稀罕物。苏晚想到了一个地方——废品收购站。
她揣上几毛钱，趁着早晨人少，去了县城边缘的废品收购站。在一堆乱七八糟的废品里，她耐心翻找，还真让她找到了十几个大小不一的墨水瓶和药瓶。
她用几分钱就将这些瓶子全部买下。
回到家，她将瓶子反复清洗、煮沸消毒，然后将熬好的辣酱，一勺勺灌了进去。
看着眼前这十几瓶色泽红亮、香气逼人的辣酱，苏晚的心中，重新注满了力量。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第一个客户，找谁？
她不能再回纺织厂后巷，那里太显眼，很可能还在陆振国的监视之下。
她必须找到一个可靠的、能替她打开销路的人。
一个身影浮现在她脑海中——那个曾经在“刀哥”来之前，悄悄提醒过她的、善良的年轻女工。
她记得那个女工是她最忠实的顾客之一，几乎每天都来，而且看起来人很正直，嘴也严。
如果能说服她，让她在女工宿舍里帮忙“口碑营销”，效果绝对比自己抛头露面好得多。
打定主意，当天傍晚，苏晚用布包了三瓶辣酱，来到纺织厂的宿舍区外。
她没有进去，只是在附近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耐心等待。
夜色渐浓，工人们陆陆续续地下班了。
就在苏晚眼睛都快看花了的时候，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了。
苏晚刚想上前，脚步却猛地顿住。
她看到，不远处，一个穿着军装、身形精干的年轻人，正从供销社里走出来，手里提着一网兜水果。
是小张！
陆振国的那个警卫员！
那一瞬间，苏晚浑身的血液都像是凉了半截。
他怎么会在这里？
是巧合？
还是……他一直在监视自己？自己今天一整天的行动，是不是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小张显然也看到了她。
他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错愕，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他的目光，在苏晚身上，以及她怀里那个鼓鼓囊囊的布包上，停留了零点一秒。
然后，他朝着苏晚的方向，不急不缓地走了过来。
苏晚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喉咙口。
她怀里的那三瓶辣酱，此刻像是三颗即将引爆的炸弹。
她新生的希望，她刚刚策划好的计划，难道就要在第一步，就胎死腹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