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皇极殿内，静得可怕。
李伟就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静静地等待着猎物自己走进陷阱。
然而，他低估了这群老狐狸的定力。
半晌过去，依旧无人出列。
官员们低着头，用眼角的余光互相瞟着。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第一个站出来的，必定会成为焦点，捐少了是吝啬，丢人；捐多了是“显摆”，树敌，还会被皇帝当成肥羊，后患无穷。
谁都不想当这个出头鸟。
气氛，陷入了诡异的僵持。
他缓缓放下御笔，目光在人群中精准地锁定了一个身影。那是一个穿着华贵朝服，体态微胖，看起来养尊处优的老者。
“朕记得，”李伟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国丈周奎，周爱卿，今日也临朝了吧？”
被点到名字的周奎，身子猛地一颤，差点没瘫倒在地。
他心里把李伟骂了个狗血淋头。满朝文武，为何偏偏点我的名？
还能为什么？
因为他是国丈，皇亲国戚，身份特殊。
更因为，他是整个京城，乃至整个大明，人尽皆知的首富！靠着贩盐、倒卖田地和各种官商勾结的买卖，积累了泼天的财富。
让他来“做表率”，简直是众望所归！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唰”地一下，聚焦在了周奎身上。那眼神里，有幸灾乐祸，有期待，有嫉妒，更有“看你怎么办”的压力。
他磨磨蹭蹭地从队列中走出。走到大殿中央，“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还没开口，先嚎啕大哭起来。
“陛下啊！！”
“老臣……老臣对不起陛下啊！”
周奎一边哭，一边用他那肥硕的袖子擦着根本不存在的眼泪，演技之精湛，让李伟都差点以为自己真的冤枉他了。
李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国丈何出此言？朕让你出来，是想请你为天下臣民做个表率。国丈忠心为国，想必不会让朕失望吧？”
“表率”两个字，被他咬得极重。
周奎哭得更凶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道：“陛下有所不知啊！老臣……老臣家里，也快揭不开锅了啊！”
此言一出，连旁边跪着的官员都忍不住想翻白眼。
你周国丈家揭不开锅？那我们这些人岂不是要去要饭了？
周奎却仿佛没看到众人的鄙夷，自顾自地开始了他的表演。
“陛下明鉴，老臣虽然顶着国丈的名头，但向来清廉自守，两袖清风！家里的生意，这几年天灾人祸，也是亏得一塌糊涂！”
“前线将士浴血奋战，老臣心里着急啊！前几个月，老臣就变卖了京郊的几处薄田，凑了些银子，全都……全都捐给边军了啊！现在家里，实在是……家无余财了啊！”
他说得声情并茂，仿佛自己真是个为国倾家荡产的忠烈之士。
李伟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
周奎见皇帝不为所动，知道光哭穷还不够，必须拿出点“实际行动”。
他颤颤巍巍地，将手伸进了自己宽大的袖袍里，摸索了半天。
终于，他像是下了天大的决心，咬着牙，掏出了二两碎银。
“陛下……老臣……老臣无能！这是老臣身上仅剩的二两碎银，本是留着给家里老妻抓药的救命钱……”
“但国难当头，老臣岂能吝惜！老臣愿将这……这……二两银子，献给陛下！为国分忧！”
“请陛下……笑纳！”
说完，他将那碎银子放在了地上，然后重重地叩首，宽厚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哭得像个三百斤的孩子。
二两……碎银……
整个皇极殿，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周奎这番惊世骇俗的无耻操作给震傻了。
他们想过周奎会哭穷，会推诿，甚至会捐个几百上千两做做样子。
但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位富可敌国的大明首富，当着满朝文武和皇帝的面，竟然只掏出了二两银子！
而且，还编造出如此感人肺腑的理由！
这是何等的厚颜无耻！这是何等的寡廉鲜耻！
这已经不是吝啬了，这是赤裸裸地在打皇帝的脸！是在向所有人宣告：看，我周奎就捐二两，你们谁敢比我多？
李伟死死地盯着地上那二两碎银。
那两块形状不规则的银子，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散发着刺眼的光芒，像是在嘲笑他，嘲笑他这个皇帝的天真，嘲笑他精心布置的“阳谋”是多么可笑。
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从李伟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此时杀了他的心都有了！
但是，他没有。
在怒火即将爆发的前一秒，他前世社畜生涯中被无数奇葩甲方和傻逼领导磨练出的强大情绪控制能力，死死地勒住了这头名为“愤怒”的野兽。
他知道，现在发火，就输了。
当众咆哮，惩罚周奎，固然能泄一时之愤，但那样一来，就坐实了“皇帝逼捐不成恼羞成怒”的口实，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道德优势将荡然无存。以后，谁还会再相信他的“悲情”？
不能发作。
绝对不能。
李伟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然后，他缓缓地，缓缓地吸了一口气。
他什么都没说。
只是用一种冰冷到极致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神，深深地看了周奎一眼。
然后，他猛地一甩袍袖，转过身，一言不发地穿过大殿，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中。
拂袖而去！
这场声势浩大的“皇家众筹”，以一种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方式，戛然而止。
皇帝走了。
没有雷霆之怒，没有一句斥责，只有一个冰冷至极的眼神，和一个决绝的背影。
然而，正是这种沉默的、压抑到极致的愤怒，比任何咆哮和惩罚，都更让在场的所有人感到心惊胆战！
周奎还跪在地上，慢慢抬起头，脸上得意的表情还未完全褪去，就接触到了周围同僚们投来的、如同看死人一般的目光。
他心里咯噔一下，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后脑。
他好像……玩脱了。
乾清宫西暖阁内。
李伟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脸色铁青，双手死死地攥着扶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
王承恩跪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喘。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从皇帝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如同实质般的、即将爆发的杀气。
良久，李伟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王承恩。”
“老奴在。”
“去查。”
“查什么？”王承恩小心翼翼地问。
“查周奎！”李伟的声音嘶哑，“查他的一切！他有多少田产，多少商铺，他最近有什么大宗的买卖！朕要让他知道，朕的钱，不是那么好赖的！”
王承恩心中一凛，立刻叩首：“遵旨！”
他站起身，正要退下，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躬身回来，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禀报道：
“皇爷，其实……有件事，老奴觉得应该先跟您禀报。”
“说！”
王承恩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也压得更低，仿佛怕惊动了什么。
“锦衣卫南镇抚司上月底的密报，国丈府上，刚刚从江南通过漕运，运回了整整二十船的苏木和胡椒。”
“因为他这一次进的量太大，现在整个京城的苏木价格，都被他一个人……压低了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