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毓庆宫。
夜色如墨,宫墙深锁。殿内的烛火,将太子赵珩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
他刚从御书房回来,身上还带着几分未散的寒气。今日,为了黄河汴州段防汛的款项问题,他又与瑞王一党,在父皇面前,进行了一场唇枪舌剑的争辩。
结果,是他输了。
父皇最终还是采纳了瑞王的提议,将汴州段的清淤和加固工程,全权交由瑞王举荐的工部右侍郎负责。而户部下拨的那笔高达三百万两的防汛专款,也等同于间接落入了瑞王的掌控之中。
赵珩的心里,憋着一股无处发泄的郁气。
他知道,这不是一个好兆头。黄河防汛,历来是国之重事,也是最容易滋生腐败、捞取油水的肥差。父皇将如此重要的一环交给瑞王,这其中所代表的政治倾向,让他感到了深深的不安。
“殿下,夜深了,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
一个温柔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太子妃于氏端着一盏参茶,缓步走到他身边,亲手递了过去。她已经换下了白日里那身繁复的宫装,只着一件家常的月白色常服,青丝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挽起,在摇曳的烛光下,愈发显得温婉动人。
赵珩接过茶,心中的烦躁,被妻子眼中的温柔,稍稍抚平了一些。他拉着她在身边坐下,叹了口气:“让你见笑了。”
“殿下是在为黄河的事烦心?”于氏冰雪聪明,自然能猜到丈夫的心事。
赵珩点了点头,眉宇间的愁云更重了。“孤真是越来越看不懂父皇的心思了。二弟他……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父皇怎能将如此重要的国之命脉,交到他的手上?万一他……”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其中的忧虑,已是不言而喻。
于氏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等到丈夫的情绪稍稍平复,她才看似无意地,从袖中,取出了一样东西。
那正是白天从赵清许手中换来的,那个脏兮兮的纸团儿。
“殿下,你看,这是妾身今日,从清许妹妹那里得来的一个玩意儿。”她将纸团儿递了过去,语气轻松,像是在说一件趣事。
赵珩有些讶异地接过,展开一看,见是一张写满了潦草字迹和数字的货运单,还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味。他皱了皱眉:“这是什么?”
“清许妹妹今日在相国寺,不慎撞翻了杂物筐,弄了一身狼狈。这东西,便是她从那筐里,当宝贝似的,攥在手心里的。”于氏将白日里发生的那场意外,轻描淡写地复述了一遍。
“妾身看她哭得可怜,便用一个香囊,将这纸团儿换了过来。本来想随手扔了的,可回来后,妾身无意间,瞥见了上面的字迹,总觉得有些蹊跷。”
赵珩的注意力,终于被吸引了过来。他将那张皱巴巴的纸,凑到烛火下,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起初,他并未看出什么不妥。这就是一张最普通的、从某个货栈里流出来的废弃货运单。上面记录的,无非是些丝绸、茶叶之类的普通货物。
可当他的目光,落到那几个关键的字眼上时,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汴州”。
“百川货栈”。
以及,那个盖着汴州河防副将私印的签名!
如果说,单独一个汴州,只是让他心生警惕。那么,当这三个信息,同时出现在一张看似被随意丢弃的废纸上时,一股巨大的、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这……这东西,你确定,是从清许那里拿到的?”赵珩的声音,瞬间变得有些干涩。
于氏点了点头,脸上的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千真万确。当时,长公主和靖王婶,都在场。”
赵珩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他不是傻子。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那个二弟瑞王,在背地里,有多少见不得光的产业和勾当。而这个百川货栈,他也有所耳闻,据说是京城里背景最神秘、规模最大的南北货运商号之一。
一张从百川货栈流出的、目的地是汴州的、并且有汴州河防将领签名的货运单?
这其中,所蕴含的信息量,简直大到让他不寒而栗!
这绝不是巧合!
“清许她拿到这张纸的时候,可有什么异常?”赵珩追问道。
于氏仔细地回忆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没有。她当时就是一副被吓坏了的孩子模样,哭闹着,把这纸团儿当成了宝贝,谁也不给。妾身看她那样子,与传闻中的痴傻,并无二致。”
“痴傻?”赵珩的口中,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眼神变得愈发深邃。
他想起了那日在御书房,那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堂妹。他想起了那句清晰地在他脑中响起的刽子手。他还想起了,父皇在事后,那意味深长的、单独对他们兄弟二人的问话。
一个痴傻的少女,为何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出现在最关键的地点,并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举动?
第一次,是在巫蛊案爆发前夕,她偶遇了谢安石。结果,谢安石恰好就发现了瑞王构陷的致命漏洞。
第二次,是在今天。黄河防汛的关键时刻,她又无意间,将一张可能指向瑞王核心阴谋的证据,送到了自己妻子的手中。
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吗?
赵珩不信。
这背后,必然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控着一切!
而那只手的主人?
一个大胆到让他自己都觉得荒谬的猜测,浮上了他的心头。
难道,是父皇?
是父皇早已洞悉了瑞王的阴谋,但他不便亲自出手,或是想借此机会敲打瑞王,考验自己,所以,才借由清许这个看似无害的、不会引起任何人怀疑的棋子,来向自己传递消息?
这个猜测,虽然匪夷所思,却是唯一能将所有不合常理之处,都完美解释的理由!
清许的痴傻,就是她最好的保护色!没有人会怀疑一个傻子,不是吗?
赵珩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性极大。他的后背,瞬间被一层冷汗浸湿。
君心如渊,天威难测!
他一直以为,自己和瑞王在棋盘上厮杀,父皇只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裁判。
可现在他才明白,父皇,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那个掌控着所有棋子,走向唯一的棋手!
而他,和瑞王,都不过是他手中的棋子罢了。
“殿下,您怎么了?”于氏看着丈夫变幻不定的脸色,担忧地问道。
“我没事。”赵珩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他将那张纸,小心翼翼地折好,贴身收起,眼中闪过一丝前所未有的决绝与狠厉。
既然,是父皇递过来的刀。
那他这个做儿子的,若是不敢接,不敢挥出去,那也太让父皇失望了!
“你做得很好。”他握住妻子的手,声音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赞赏,“这件事,你知我知,绝不可再让第三人知道。明日一早,你让你父亲,秘密来见我。”
他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这一次,他不能再像在朝堂上那样,被动地防守了。
他要主动出击!
他不仅要查清楚,瑞王在黄河的事情上,究竟搞了什么鬼。
他还要将计就计!
就在东宫的烛火,彻夜未熄的时候。
皇宫,御书房内,同样是灯火通明。
晟元帝看着手中的一份密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密报上,详细地记录了今日在相国寺发生的一切。从太子妃与靖王妃的会面,到清平县主意外撞翻垃圾筐,再到她与太子妃交换那个纸团儿的全过程。
每一个细节,都记录得清清楚楚。
“以身为饵,祸水东引”
良久,晟元帝才从口中,缓缓地吐出了这八个字。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穿透力。
他将那份密报,放到烛火上,静静地看着它,化为一撮飞灰。
“有点意思。”
他拿起御案上的一枚黑子,轻轻地,敲击着棋盘,发出“嗒”的一声脆响。
“朕倒是想看看,你这颗小小的石子,究竟能在这潭死水里,激起多大的浪来。”
他的目光,望向窗外那沉沉的夜色,嘴角,勾起了一抹谁也看不懂的、意味深长的弧度。
而此时,作为这一切旋涡中心的赵清许,却早已在母亲的强制下,喝了安神的汤药,沉沉地睡去了。
她病了。
病得恰是时候。
这让她,得以暂时地,从所有人的视线中,完美地隐去了身形。
她已经将棋子,布了出去。
接下来,她只需要作为一个病人,安静地,躺在床上,等待着棋盘上的厮杀,拉开序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