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皇宫回靖王府的马车,比来时多了两名随行的太医,以及皇帝赏赐下的大量名贵药材。这番恩宠,在不知内情的外人看来,是天大的体面,足以让靖王府重回圣眷中心。
然而,马车之内,气氛却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赵清许虚弱地靠在父亲靖王的怀里,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覆盖着下眼睑,投下一片脆弱的阴影。她看起来像是真的耗尽了所有精力,沉沉地睡去了。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意识前所未有的清醒,四肢百骸却依旧残留着方才那场生死博弈后虚脱般的冰冷。
她在后怕。
今天在御书房里的经历,就像是在悬崖顶上走钢丝,下面是万丈深渊。她每一步都算计到了,甚至连最后的装晕都堪称机智,可她终究还是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在见到瑞王的那一刻,她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那句刽子手,就像一声惊雷,将她最大的秘密,赤裸裸地暴露在了三个权力最高、也最危险的男人面前。
虽然她靠着后续的表演,暂时将这场风波定性为了;痴傻之人的胡言乱语,但她很清楚,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再也无法根除。
皇帝、太子、瑞王?
这三个人,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皇帝的多疑,只会让他对自己这个特殊的侄女进行更深、更隐秘的观察和试探。
太子的温和之下,未必没有城府。一个能泄露心声的堂妹,对他而言,是助力,还是麻烦?他会如何看待自己?
而最可怕的,是瑞王!
那个人,是整部历史里出了名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枭雄。他敏锐、果决、心狠手辣。赵清许几乎可以肯定,瑞王是三人之中,最不会将心声之事,归结为鬼神之说的人。他只会将其视为一种可以利用的、无与伦比的能力。
一个能预知部分人心想法的工具!
一想到自己可能会被瑞王盯上,被他像鹰犬一样豢养起来,用来对付政敌、铲除异己,赵清许就不寒而栗。那样的未来,比死还可怕!
她绝不能坐以待毙!
马车轻轻一震,停了下来。靖王府到了。
靖王亲自将女儿抱下马车,一言不发地穿过庭院,快步送回她的房间。靖王妃早已等候在门口,一见到女儿苍白如纸的脸,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的儿,这究竟是怎么了?进宫前还好好的……”
靖王没有回答妻子的话,只是将女儿轻轻地放在床上,盖好被子,然后转过身,对闻讯赶来的管家沉声下令:“传我的话,从今日起,王府闭门谢客。县主的院子,除了我和王妃,以及碧云,任何人不得擅入。违者,家法处置!”
这道命令,严厉而突然,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肃杀之气。
靖王妃被丈夫的反应吓住了,她遣退了屋里所有人,包括那两名随行的太医,才拉着丈夫的衣袖,声音颤抖地问道:“王爷,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靖王看着床上昏睡的女儿,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他没有将在御书房里发生的诡异之事说出口,因为那太过骇人听闻,也毫无根据。他只是将皇帝的态度,以及太子和瑞王的反应,简单地说了一遍。
“陛下看似恩宠,实则是在敲打。太子和瑞王也都在场。”靖王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清许今日受了惊吓,当场晕了过去。我怕?我怕他们已经盯上我们了。”
靖王妃听得心惊肉跳,她捂住嘴,不敢置信地说道:“怎么会?清许她?她只是一个孩子啊!”
“在皇家,没有孩子。”靖王的语气里充满了苦涩与无奈,“或许,从一开始,我就不该答应带她去相国寺,是我错了,是我把她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他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他以为满足女儿一个小小的心愿无伤大雅,却没想到,皇帝的眼线早已遍布京城。女儿好转的消息,恐怕早就递到了御前。今日的召见,根本不是偶然。
躺在床上的赵清许,将父母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
父亲的自责,像一根针,刺得她心里发疼。
她知道,父亲已经将她推上了求生之路的第一个岔路口。
左边的路,是父亲为她铺就的。闭门不出,隔绝内外,将她像一件珍宝一样藏起来,以期避开所有人的视线,安安稳稳地等待风波过去。
这是一条看似安全的路。但赵清许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一条死路!
因为,她要面对的,不是寻常的政治风波,而是一场早已在历史上写下结局的、精准的灭门之祸!龟缩,根本躲不过瑞王的处心积虑。而且,她放弃了相国寺之行,就等于放弃了唯一一个能提前向宰相谢安石预警的机会。
那么,就只剩下右边的路。
一条充满荆棘与未知,需要她自己披荆斩棘闯出去的路。
她必须去相国寺!
她不仅要去,还必须去得合情合理,去得让所有人都挑不出错来。
可是,父亲刚刚才下了禁足令,她又要如何说服他改变主意?
夜色渐深,靖王夫妇忧心忡忡地离开了。碧云守在床边,看着自家县主沉睡的睡颜,忍不住偷偷地抹着眼泪。
当时钟敲过三更,整个王府都陷入沉睡时,赵清许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黑暗中,她的眼眸亮得惊人,闪烁着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不能再依靠伪装和恳求了。那种方式,充满了太多的不确定性。她必须拿出更直接、更有力的“武器”,来撬动父亲那颗已经被恐惧和谨慎层层包裹起来的心。
而她唯一的武器,就是那个诡异的心声。
第二天一早,靖王前来探望女儿。赵清许已经醒了,正靠在床头喝粥,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看起来好了许多。
“爹。”她见到父亲,怯怯地叫了一声。
靖王在她床边坐下,摸了摸她的额头,确定没有发热,才稍稍放下心来。“今日感觉如何?还怕不怕?”
赵清许摇了摇头,放下粥碗,忽然抬起头,用一种极其认真的眼神看着父亲,一字一顿地说道:“爹,我……我想写字。”
靖王愣住了。
自从女儿痴傻后,别说写字,就是连话都说不囫囵了。她竟然主动要求写字?
虽然心中惊疑,但这是女儿好转的迹象,靖王自然不会拒绝。他立刻让碧云取来了笔墨纸砚。
碧云将雪白的宣纸在小几上铺开,又细细地为她研好了墨。
赵清许伸出那只还带着几分颤抖的、属于十六岁少女的纤细手腕,握住了毛笔。她从未用过毛笔,握笔的姿势笨拙而可笑。
靖王看在眼里,心中一酸,走上前,从身后环住女儿,伸出自己的大手,包裹住她的小手,柔声引导道:“像这样握笔,手腕要悬空,对,就是这样……”
他极有耐心地,手把手地教着她。
赵清许任由父亲教导,她的鼻端,萦绕着父亲身上传来的淡淡的墨香和皂角的气息,那是属于父亲的、令人安心的味道。
她的心,在这一刻,却像是被架在火上烤。
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是对这位深爱着她的父亲,一次最残忍的“预演”。
“爹,我想自己写。”她轻声说道。
靖王松开了手,退后一步,用一种充满鼓励和期待的目光看着她。
赵清许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犹豫和不忍都压到心底。她抬起笔,饱蘸浓墨,在雪白的宣纸上,极其艰难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三个歪歪扭扭的字。
那三个字,是:道观里。
靖王看着这三个字,眉头微微蹙起,眼中满是困惑。“道观里?清许,这是什么意思?”
赵清许没有回答,她的嘴唇紧紧地抿着,脸色因极度的精神集中而变得愈发苍白。她将所有的意念,都凝聚到了一个点上。
然后,她抬起笔,在那三个字的旁边,画了一个极其简单的图案。
一个潦草的、小小的木头人。
就在那个木头人成形的瞬间,赵清许将脑海中那幅最惨烈的、源于原主记忆深处的灭门画面;熊熊燃烧的王府,父亲引颈受戮的悲愤,母亲血溅当场的绝望;将这所有的一切,凝聚成一股充满了血腥与死亡气息的、最纯粹的恐惧洪流,伴随着一个冰冷的念头,狠狠地撞向了近在咫尺的靖王!
「巫蛊……满门抄斩」
“轰!”
靖王的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
那些血腥的、支离破碎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毫无征兆地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他仿佛亲眼看到了王府的覆灭,亲耳听到了家人的悲鸣!
而那句冰冷的、如同魔咒般的“巫蛊,满门抄斩”,更是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印在了他的灵魂深处!
“啊!”
他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踉跄着向后退了两大步,撞翻了身后的椅子!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惊恐地看着桌上那张纸,看着那三个字,和一个诡异的木头人图案,再看看自己女儿那张同样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
那不是幻觉!
比上一次在院子里感受到的情绪洪流,要清晰一万倍!
那是预兆!是来自神明,或者说,是来自他女儿灵魂深处的死亡预警!
“清许……你?”靖王的声音剧烈地颤抖着,他指着那张纸,却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赵清许看着父亲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心中刺痛。但她知道,自己没有退路。
她抬起头,迎上父亲惊骇的目光,用一种近乎宣判的、平静而缓慢的语调,清晰地说道:
“爹,我必须去相国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