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的话，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千层浪。
整个河堤上，瞬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所有人都被他那番“以天为证”的豪言壮语给镇住了。他们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怀疑，有不屑，还有一丝隐藏得极深的……好奇。
这个一直被他们当作疯子的年轻人，身上似乎真的有一股与众不同的气势。那种自信，那种笃定，完全不像是一个脑子糊涂的人能装出来的。
保正李德福的脸色更是阴晴不定，像开了染坊一样。他死死地盯着陈默，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当然不相信陈默有什么神奇的法子。在他看来，这小子不过是在用疯言疯语，哗众取宠罢了。但是，陈默的话太毒了，直接把这件事摆到了台面上，让他下不来台。
答应他？万一这小子胡搞一通，把堤坝弄得更糟，洪水来了出了事，他这个保正难辞其咎。就算不出事，让他一个外来的穷书生在自己负责的工程上指手画脚，他李德福的威信何在？
不答应他？陈默那句“让老天爷来做个见证”已经传出去了。如果自己强行把他赶走，回头万一堤坝真的又垮了，那“讳疾忌医”、“打压贤能”的帽子，可就结结实实地扣在自己头上了。到时候，悠悠众口，比洪水猛兽更可怕。
一时间，李德福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保正大人，不能听这疯子的！”他身边的刘三最先反应过来，急忙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这小子就是个滚刀肉，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咱们犯不着跟他置气。把他绑了，看他还怎么妖言惑众！”
李德福眼神一横，心里有些意动。这确实是最简单直接的办法。
“我看谁敢！”就在这时，一个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一个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的老者，拄着一根龙头拐杖，在几个人的搀扶下，慢慢走了过来。来人正是石门镇李氏宗族的族长，也是镇上最大的地主，李家老爷子——李万财。
“李家族长！”
“族长怎么也来了？”
村民们纷纷让开一条路，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在石门镇，保正李德福是官面上的权威，但这位李家族长，才是真正掌握着全镇经济命脉的“土皇帝”。
李德福见到李万财，气焰也顿时矮了半截，连忙挤出笑容迎了上去：“哎哟，李老叔，您怎么亲自来了？这点小事，哪敢劳动您的大驾。”
李万财却没理他，径直走到陈默面前，浑浊但精明的双眼，像鹰一样上下打量着他，缓缓开口道：“年轻人，你刚才说的话，老夫都听见了。你当真有把握，能让那段‘豆腐堤’变得比现在坚固三倍？”
他口中的“豆腐堤”，指的正是陈默要求承包的那段最西头的堤坝。那段堤因为正对着河道拐弯的洪冲口，年年都是第一个垮，是全镇公认的“老大难”。
陈默迎着李万财审视的目光，不卑不亢地答道：“晚生不敢说有十成把握，但至少有九成。方法得当，事半功倍；方法不对，累死无功。”
“好一个‘事半功倍，累死无功’！”李万财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他转过头，看向脸色难看的李德福，淡淡地说道：“德福啊，老夫活了快七十年了，见过的人比你吃过的盐都多。这位陈相公，我看他眼神清明，言语有据，不像是个疯癫之人。”
“再者说，”他用拐杖重重地敲了敲地面，声音陡然提高，“咱们这段南堤，年年修，年年垮，花了多少人力物力，结果呢？还不是只能听天由命！如今有人愿意站出来，用新法子试试，还是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做保，我们为什么不给他一个机会？”
“赢了，咱们全镇受益；输了，也不过还是跟往年一样。这笔账，难道你算不明白吗？”
李家族长的话，字字句句都敲在了众人的心坎上。是啊，反正都是死马当活马医，为什么不试试呢？
李德福的额头上渗出了冷汗。他知道，李家族长一开口，这件事的性质就变了。他要是再强行阻拦，就是跟整个李氏宗族，乃至全镇的民意对着干了。
“可是……李老叔，这……这不合规矩啊。”他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李万财冷哼一声，“今天，老夫就替全镇的乡亲们做个主了！”
他看向陈默，沉声问道：“陈相公，你当真愿意立下军状？”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陈默斩钉截铁地回答。
“好！”李万财大喝一声，对身边的人吩咐道，“去，拿笔墨纸砚来！今天，我们就在这河堤上，当着全镇父老乡亲的面，白纸黑字，立下字据！”
李德福见大势已去，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阻止，只能想着怎么把自己的责任撇清。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连忙说道：“既然李老叔发话了，我自然遵从。不过，丑话说在前头。陈默，既然你要承包西段，那从现在开始，那段堤就跟你我，跟镇上的所有人都没关系了。修堤的人，你自己找；修堤的法子，你自己定。我们绝不插手，但你也休想从公中拿走一锹土，一文钱！”
他这是要来一招釜底抽薪。在他看来，陈默一个外来的穷光蛋，没人没钱，就算把堤段包给他，他也休想干成任何事。
“对！不能让他用我们的东西！”
“让他自己想办法去！”刘三也在一旁煽风点火。
张大山一听就急了，这不摆明了是欺负人吗？他刚想替陈默争辩，却被陈默伸手拦住了。
陈默看着李德福，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朗声说道：“一言为定！我自会想办法，绝不劳烦保正大人和各位乡亲。”
他早就料到对方会有此一招。他要的，本来就只是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而已。
很快，笔墨纸砚被取来。在众目睽睽之下，陈默提笔，毫不犹豫地写下了一份字据。内容很简单：自愿承包南堤西段，自备人力物料，自行修缮。若堤坝在夏汛中先于主堤垮塌，陈默愿受任何惩罚；若主堤垮塌而西段无恙，则证明其法有效，镇上不得再有异议。
当陈默在那份字据上，用一个略显生疏的楷书，端端正正地签下“陈默”二字，并按下鲜红的手印时，整个河堤上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怪物般的眼神看着他。
这份在他们看来如同“卖身契”一般的军令状，这个年轻人竟然签得如此干脆，如此决绝。
他要么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要么，就是真的胸有成竹，身怀奇才。
李德福接过那份字据，如获至宝，脸上重新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在他看来，自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他将字据小心地折好，揣进怀里，然后清了清嗓子，对众人大声宣布：“好了！既然军状已立，大家就都散了吧！从今天起，西边那段，就归他陈相公管了！咱们继续修咱们的！我倒要看看，他一个人，能翻出什么花来！”
人群渐渐散去，一边走，还一边对陈默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很快，原本热闹的河堤上，就只剩下了陈默、一脸担忧的张大山，以及那位自始至终没有离开的李家族长。
“默哥儿，你……你这又是何苦啊！”张大山急得快要掉下泪来，“你一个人，没钱没人，这可怎么办啊！”
陈默却显得很平静，他拍了拍张大山的肩膀，安慰道：“大山叔，你放心，我自有办法。”
说完，他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李万财，深深地鞠了一躬：“多谢族长仗义执言，为晚生争取到这个机会。”
李万财看着他，老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缓缓开口，问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想问的问题：“年轻人，你到底……是哪里来的底气？”
陈默直起身，望向那段被众人遗弃的、破败的“豆腐堤”，又抬头看了看远处巍峨的卧牛山，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自信而神秘的微笑。
“我的底气，不在此地，而在天上。”
他顿了顿，迎着李万财和张大山困惑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
“在格物，在致知，在……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