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米尔·侯赛因站在“蓝月亮”那温暖而怀旧的灯光下，却像站在北极的风口，微微打着颤。他脸上那属于外交官的镇定面具碎裂了，露出下面一个忧心忡忡、甚至带着恐惧的兄长真容。我示意他坐下，尼克默不作声地端来一杯水，放在他面前，然后识趣地退回到吧台后面，留给我们一个相对私密的空间。
阿米尔没有碰那杯水。他双手紧紧交握放在桌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深吸了几口气，仿佛在积蓄勇气，又像是在整理脑海中那些不愿触及的记忆。
“里奇……我的弟弟，”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加沙哑，“他比我小八岁。从小就聪明，有野心，但……方向错了。”他抬起眼，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他凭借自己的能力进入了外交部，一度很受赏识，被派驻到一些……重要的岗位。但权力和金钱，对那些意志不坚定的人来说，是毒药。”
凯文靠在椅背上，看似随意，但眼神锐利如鹰，捕捉着阿米尔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语气停顿。我则保持正坐，目光平静地注视着他，给予他一种可以倾诉的压力。
“具体发生了什么，官方记录是‘玩忽职守，违反纪律’，”阿米尔继续说道，语气带着苦涩，“但我知道，远不止如此。他利用职务之便，涉足了一些……模糊地带的事务。为某些……私人公司牵线搭桥，这些公司背后，往往与一些不受国际社会欢迎的政权或组织有关联。”
“军火？”凯文直截了当地问。
阿米尔的身体僵硬了一下，他没有直接承认，但沉默本身就是一种答案。他避开了凯文的目光，低下头，看着自己紧握的双手。“他被开除后，并没有回国。他留在了美国，主要在迈阿密……哦，就是你们这里，乌托里约诺斯活动。他告诉我，他在做‘国际贸易咨询’。但我知道，他那点‘咨询’费，根本支撑不起他在海湾区的公寓和那辆保时捷。”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最后一次联系的情景。“大概一个月前，我们通了一次电话。他听起来……很兴奋，但又有些紧张。他说他正在谈一笔‘大生意’，一笔能让他彻底翻身，再也不用看任何人脸色的生意。他还说……这次合作方‘很有实力’，但也‘很复杂’。”
“他提到合作方的名字了吗？”我追问。
阿米尔摇了摇头。“没有具体说。但他含糊地提过，涉及‘东欧的渠道’和‘确保运输安全’。他还开玩笑说，这次要是成了，连国际刑警那些‘多管闲事的猎狗’也拿他没办法。”他说出“国际刑警”这个词时，声音不由自主地压低了下去，仿佛怕被什么人听见。
东欧的渠道。这几乎明确指向了武洛维奇。国际刑警，则直接关联吉姆·鲍尔曼。而“确保运输安全”，在这座城市，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掌控着走私网络的“大乔治”。
三条线，在这个点上清晰地交汇了。
“他有没有提到过一个叫安东尼的人？或者，‘小乌托邦’夜总会？”凯文插话问道。
阿米尔皱起眉头，努力思索着。“安东尼……我不确定，好像没听他说起过。但‘小乌托邦’……是的，他提到过几次，说那是城里‘谈生意’的好地方，背景……很硬。”他抬起头，眼中带着最后一丝希望，却又被更大的恐惧所淹没，“探员先生，你们问我这些……是不是里奇他……他真的卷进了什么非常危险的事情？他是不是已经……”
他没有把那个词说出来，但绝望已经写满了他整张脸。
我和凯文交换了一个眼神。现在告诉他，他的弟弟很可能已经变成了自动贩卖机里的碎块，无疑是残忍的。但在没有DNA最终确认之前，我们也不能妄下结论。
“侯赛因先生，”我选择了一个相对谨慎的说法，“你提供的信息非常有价值。目前，我们正在调查一系列涉及多名外国公民的案件，你弟弟的失踪，可能与这些案件存在关联。我们需要你正式配合我们的调查，提供你弟弟的DNA样本，用于可能的比对。同时，希望你回忆任何他可能提过的细节，无论多微小。”
阿米尔的脸色更加苍白了。他明白“DNA比对”和“涉及多名外国公民”意味着什么。他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肩膀垮了下来，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我……我明白了。”他声音微弱，从西装内袋里摸索出一张名片，颤抖着递给我，“这是我的联系方式。我会……尽力配合。请……请务必告诉我任何你们查到的消息。”
他站起身，动作有些踉跄，甚至没有再看我们一眼，就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步履蹒跚地走出了“蓝月亮”。那扇深蓝色的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他带来的那片冰冷的、属于国际阴谋和家庭悲剧的阴影。
餐馆里恢复了安静，但气氛已经完全不同。尼克的炖肉还在冒着热气，波本酒依旧醇香，但我们谁也没有再动一下。
“东欧渠道，国际刑警，运输安全，‘小乌托邦’……”凯文低声重复着这些关键词，眼神锐利，“妈的，这下全对上了。武洛维奇是卖方或者中间人，里奇·侯赛因是买方或者另一个中间人，鲍尔曼是追查他们的警察。他们在‘小乌托邦’谈生意，被‘大乔治’的人，很可能就是那个安东尼，一锅端了！杀人灭口，顺便把毒品和枪塞进去，扰乱视线！”
他的推断逻辑清晰，几乎完美地解释了已知的线索。一个黑帮处理失控交易对象的标准流程。
但我脑子里却回响着仓库里那些伪造的血迹，以及安东尼那看似笨拙、实则精准的引导。这一切，真的只是“大乔治”为了掩盖一次黑帮内部清理吗？一个古巴黑帮头子，有能力、有胆量同时做掉一个前伊拉克外交官、一个巴尔干军火掮客和一个国际刑警，并且用如此具有象征意义、近乎艺术化的方式来展示？
还有阿米尔提到里奇所说的“大生意”、“彻底翻身”。什么样的生意，值得冒如此巨大的风险？
我看着凯文，他显然已经接受了这个相对“合理”的解释，并为之兴奋，因为这意味着案件有了明确的方向和可能的突破口——直接指向“大乔治”和安东尼。
我没有立刻说出我的疑虑。在缺乏证据的情况下，那只会被视为过度猜疑。
“我们需要尽快拿到里奇·侯赛因的DNA样本，与贩卖机里的死者进行比对。”我站起身，食欲全无，“如果确认了，那么……至少我们知道了所有死者的身份。”
凯文点了点头，也站了起来，脸上是猎手锁定目标后的专注。“没错。然后，就该集中火力，对付我们亲爱的‘大乔治’先生了。这次，我看他还能怎么滑过去！”
我们离开了“蓝月亮”，再次投入乌托里约诺斯夜晚的怀抱。但这一次，我们带走的不仅仅是疲惫，还有一个几乎可以触摸到的、沉重而血腥的真相轮廓，以及深藏在我心底、与之格格不入的、冰冷的疑虑。
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仿佛在嘲笑着我们这些在光明与黑暗边缘挣扎的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