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桥的土地庙被暴雨浇得漏了顶,供桌下的积水漫过脚踝。杜月笙将盛着华工遗骨的骨灰坛放在神龛上,刚点上三炷香,庙门就被狂风撞开,十几个穿黑雨衣的人闯进来,靴底带着的泥浆在地上拖出狰狞的痕迹。
为首的是个独眼女人,雨衣帽檐下露出道从眉骨划到下巴的疤——是苏曼丽的妹妹苏曼青,当年76号的“黑寡妇”,据说比她姐姐更狠,专剜活人的眼睛。她手里把玩着枚铜制指虎,指虎上的尖刺闪着寒光:“杜先生,把骨灰坛交出来,我让你死得痛快点。”
杜月笙往神龛后瞥了眼,孟小冬正抱着小宝缩在那里,手里的短铳枪管在供桌阴影里泛着冷光。昨夜地下党传来消息,苏曼青从南京越狱了,带着一批当年76号的死忠,目标就是这批华工遗骨——据说骨头上还沾着日本人的牙印,是能让南京政府颜面扫地的铁证。
“想要骨灰?”杜月笙抓起供桌上的铜香炉,突然砸向最近的黑衣人,“先问问土地爷答应不答应!”
香炉在那人脸上炸开,瓷片嵌进皮肉里,血混着香灰流下来。苏曼青冷笑一声,挥手让手下上。两个黑衣人刚扑过来,就被从房梁上跳下的老赵绊倒,武行的人从神像后窜出来,手里的扁担裹着铁皮,劈头盖脸往他们身上招呼。
土地庙太小,缠斗间撞翻了供桌,苹果滚得满地都是,混着泥浆和成了糊糊。苏曼青的指虎撕开了老赵的胳膊,血溅在神龛的牌位上,像给“土地公”染了道红胡子。
“别恋战!带坛走!”杜月笙拽起孟小冬往庙后冲,那里有个通往后山的狗洞,是早年香客偷偷摸摸打出来的。
刚到洞口,苏曼青突然从侧面扑来,指虎直取杜月笙的眼睛。孟小冬猛地推开他,自己却被划中了额头,血瞬间糊住了视线。
“小冬!”杜月笙怒吼着回身,短铳抵住苏曼青的胸口,却迟迟没扣动扳机——她的左胸口别着枚褪色的梅花胸针,和沈月英的那枚一模一样。
“不敢开枪?”苏曼青狞笑,“你以为我姐是真心帮你?她早把账册卖给南京了!这胸针,是她当年从沈月英尸体上扒下来的!”
这话像冰锥扎进杜月笙的心脏。他想起沈月英临终前紧握的拳头,想起那枚消失的胸针,原来……
“砰!”孟小冬捂着流血的额头,用捡来的砖头砸在苏曼青后脑勺上。那女人闷哼一声倒在地上,指虎从手里滑落,滚到骨灰坛旁。
“走!”孟小冬拽着他往狗洞钻,小宝抱着骨灰坛紧随其后。老赵和武行的人断后,用扁担死死抵住庙门。
钻出狗洞时,暴雨更大了,后山的泥路湿滑得像抹了油。孟小冬的额头还在流血,却把小宝护在怀里,骨灰坛被她紧紧抱在胸前,红布封条被雨水泡得发胀。
“她的话不能信。”孟小冬喘着气说,“苏曼丽要是想害你,早动手了。”
杜月笙没说话,只攥紧了短袖。他想起苏曼丽最后一次见他时,塞给他的那包银杏叶,说“这才是真药引”。那时她的眼神很复杂,不像撒谎。
突然,前面的草丛里窜出几个黑影,是苏曼青的人绕路堵来了,为首的手里举着个汽油瓶,火折子在雨里忽明忽暗。
“把坛放下!”那人嘶吼着,汽油瓶往地上砸去。
小宝突然把骨灰坛往杜月笙怀里一塞,自己扑过去抱住那人的腿,嘴里还喊着:“孟姐姐说,这些爷爷们怕火!”
汽油瓶砸在旁边的树干上,火苗蹿起又被暴雨浇灭,只留下股刺鼻的味。杜月笙趁机开枪,子弹打穿了那人的肩膀。
就在这时,山下传来马蹄声,是南京宪兵队来了,领头的竟是李司令的副官,他举着喇叭喊:“杜月笙!放下骨灰坛投降!我们接到举报,你私藏汉奸遗骨,意图颠覆政府!”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中间还隔着苏曼青的人。杜月笙看着怀里的骨灰坛,红布封条下隐约能摸到骨头的形状,突然想起沈月英日记里的话:“这些人活着没回家,死了总得有个地方躺。”
“往悬崖走!”他突然转向右侧的陡坡,那里根本没有路,只有些歪歪扭扭的野藤。
孟小冬眼睛一亮,立刻明白了——悬崖下是片竹林,竹林深处有个废弃的矿洞,是当年华工们偷偷挖的,账册里提过。
暴雨模糊了视线,他们抓着野藤往下滑,碎石不断滚落。小宝脚下一滑,眼看就要坠崖,孟小冬伸手去拉,却被带得失去平衡,怀里的骨灰坛脱手飞出,撞在岩石上裂开道缝,几根白骨滚了出来。
“坛!”小宝哭喊着想去捡。
“别管了!”杜月笙拽着他们继续往下,身后传来苏曼青的尖叫和宪兵的枪声。
终于跌进竹林时,三人都成了泥人。孟小冬的额头还在流血,却第一时间检查小宝有没有事,杜月笙则盯着那裂开的骨灰坛,心里像被掏空了块。
“会找到的。”孟小冬握住他的手,“等雨停了,我们回来捡。”
矿洞入口被藤蔓掩盖着,掀开时一股霉味扑面而来。洞里很干燥,地上还散落着些矿灯,是华工们当年用的。杜月笙点亮一盏,昏黄的光线下,竟发现岩壁上刻着字,是无数个名字,还有日期——“民国二十六年,陈木匠到此”“民国二十七年,李铁匠想家”……
“他们自己刻的。”小宝摸着那些字,声音发颤,“他们想让人知道自己来过。”
骨灰坛被放在刻满名字的岩壁下,裂开的缝隙对着“陈木匠”三个字,像在认亲。孟小冬撕下裙摆,小心翼翼地把滚落的白骨包起来,塞进坛里。
洞外传来苏曼青和宪兵队的争吵声,似乎为了谁先进洞打了起来。杜月笙靠在岩壁上,听着外面的雨声和骂声,突然笑了——这些人为了毁掉证据斗得你死我活,却不知道真正的证据,早被华工们刻在了石头上,雨水冲不掉,子弹打不烂。
“你看。”他指着那些名字,“这才是烧不掉的账册。”
孟小冬点头,往矿灯里添了些煤油:“等天亮了,我们去找地下党的人,让他们把这些名字拓下来,印成传单,贴遍上海滩。”
小宝突然指着洞口,那里的藤蔓在晃动,有个人影正悄悄往里钻。三人瞬间握紧了武器,却看见钻进来的是老赵,他胳膊上的伤口还在流血,手里却捧着个油纸包。
“先生,这是……苏曼丽托人送来的。”油纸包里是枚梅花胸针,比苏曼青那枚亮得多,背面刻着“月英”两个字,“她说当年沈夫人的胸针被她妹妹抢了,这枚是她照着做的,让您别信苏曼青的鬼话。”
油纸包底下还有张字条,是苏曼丽的笔迹:“账册在南京档案馆,我去偷,若三日未归,便是死了。替我给我哥带句话,别等我了。”
杜月笙捏着那枚胸针,金属的凉意透过指尖传遍全身。洞外的争吵声渐渐远了,雨似乎小了些,能听见竹林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无数人在低声说话。
他把胸针别在骨灰坛的红布上,对着那些刻满名字的岩壁说:“放心,你们的名字,我们记着呢。”
矿灯的光在岩壁上跳动,那些名字仿佛活了过来,在昏黄的光晕里微微晃动,像在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