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晚落荒而逃后,沈策心中像是堵了一团乱麻,烦躁不堪。他下意识地回避着任何可能与林月碰面的场合。当姐姐沈清满心欢喜地提议,既然他凯旋归来,不如请西院一起来正院吃顿家宴,也算缓和关系时,他想都没想便生硬地否决了。
“不必!”他语气略显急促,随即意识到失态,又勉强放缓声调,找补道,“她既安分待在废院,便让她待着吧。府内设宴,她一个寡居之人出来走动,徒惹闲话。”
沈清有些诧异地看着他,总觉得弟弟这次回来,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但具体又说不上来。她叹了口气,转而说起林月的近况:“说起来,林姑娘这两个月一心扑在那铺子上。听说生意做得颇有起色,每个月都按时将租金交到我这里,一文不少。”她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维护,“其实她也不容易。”
听着姐姐的话,沈策端起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按时交租?安分守己?这似乎与他认知中那个“贪财忘义”、“心机深沉”的女人形象有些出入。那股盘踞心头已久的浓烈厌恶,似乎因这客观的事实,而被撬开了一丝缝隙。但他随即又在心中冷哼:不过是伪装得好罢了!或许是为了博取姐姐和母亲的同情,放松他的警惕。
在这种复杂难言的心绪下,他告假的这几日,宁可终日陪伴在母亲床前尽孝,听她絮叨家长里短;或是换上常服,出门去探望那些战死、伤残部将的家眷,抚恤慰问,处理军务后续。他脚步踏遍帝都,却独独绕开西边那条通往废院的僻静小路。
而废院之中的林月,起初也的确做好了应对沈策刁难的准备。她甚至暗自盘算好了几种应对之策。可奇怪的是,一连几天,府中风平浪静,别说找茬,她连沈策的影子都没见到。
“听说他回来好几天了,怎的如此安静?”她心下纳闷,却也不敢放松警惕。但转念一想,他不来寻麻烦自是最好,她乐得清静。“管他作甚,赚钱、找大哥才是正经!”
她将精力重新投入到铺子中,并且亲自将上次从云州带回来的那几个阵亡士兵的骨灰,依照记档上的地址,一一送到了他们的亲人手中。
每一次叩响那些简陋的门扉,面对那些瞬间崩溃的痛哭和绝望,她的心都如同被重锤敲击。她只能默默地送上微薄的抚恤银钱,低声安慰几句。那些失去儿子、丈夫、父亲的家属,在巨大的悲痛中,对着这个素昧平生、却千里迢迢将亲人“骨殖”送回的年轻“掌柜”,皆是感激涕零,甚至有人要向她下跪磕头。
林月扶着他们,心中并无半分被感激的喜悦,只有沉甸甸的酸楚与无力。这些鲜活的生命,最终只剩下这一捧灰烬。那她的哥哥呢?是否也有人,能给他一个归宿?
她站在熙攘的街口,看着人来人往,心中对兄长的思念与担忧,愈发强烈。
这日,沈策心中烦闷未消,信步来到了城中久负盛名的品茗轩。这里是大哥沈俊生前最爱的清静之地,雅致幽静,他惯常坐的那个靠窗凭栏的位置,似乎还能捕捉到一丝旧日温文的气息。沈策独自坐下,要了一壶大哥常点的雪顶含翠,望着楼下熙攘的街景,思绪纷乱。
就在他心神恍惚之际,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楼下街角,却骤然定住——他看见了王晋怡。
她正与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交谈。那少年面容稚嫩,眉眼间却带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痛与坚毅,沈策前几日去慰问时见过他,一家子的悲恸与这少年强撑起来的担当,让他印象颇深。
只见那少年对着林月,郑重其事地深深鞠了一躬,态度极为恭敬。距离稍远,听不真切具体言语,但那份由衷的感激之情,隔空也能感受到。林月则微微侧身,似在谦让,脸上带着一种温和而包容的笑意,与那少年交谈着。她偶尔点头,目光中带着赞赏,仿佛在鼓励对方。
沈策不自觉地端起茶杯,指尖微紧。楼下的画面,竟有几分和谐?那女人双眼含笑的样子,褪去了平日的清冷沉静,竟有种别样的生动。她似乎对那少年说了些什么,让少年更加挺直了脊背。
然而,下一刻,沈策敏锐地察觉到林月的神色骤然变了!
就在少年又说了几句话之后,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难以掩饰的恐惧与悲痛,甚至踉跄着微微后退了半步。沈策紧紧盯着她的唇,凭借着过人的目力和战场练就的观察力,他清晰地辨认出她无声重复的两个口型——
云州!
蛮夷!
沈策的心猛地一沉。方才因看到她温和一面而略有缓和的疑虑,此刻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烙铁,爆发出更剧烈的滋响与怀疑!
一个大哥口中描述的、柔弱的、家道中落的秀才之女,怎么会对“云州”和“蛮夷”有如此剧烈且私人的情绪反应?她会骑马,有胆魄混迹于男人之中远赴战区送药,敢背骨灰千里返程,面对阵亡将士家属能如此从容宽慰,拥有这等胸襟气魄的女子,怎会是大哥信中所描绘的那个需要他精心呵护、不谙世事的林月?
巨大的疑团如同乌云般瞬间笼罩了他。之前所有不合常理之处,此刻都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心惊的可能性——这个女人,客居沈府,究竟怀揣着怎样的秘密和目的?
他再也坐不住了,甚至顾不上那壶大哥最爱的茶尚未品完。将茶钱拍在桌上,沈策豁然起身,几乎是步履带风,急匆匆地赶回沈府。
他目标明确,直奔大哥沈俊生前居住的院落,再次来到了那张书案前。他需要印证,需要找出破绽!他颤抖着手,将那一叠曾被他不屑一顾、视为大哥被迷惑证据的书信,再次翻找出来,这一次,他不再是带着愤怒和鄙夷,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焦灼的审视,逐字逐句,仔细地重新阅读起来。
他要知道,大哥笔下的“林月”,与他亲眼所见的这个林月,究竟有多少是真的重合,又有多少,是天差地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