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熹微，流萤便换了身不起眼的青碧色衣裙，揣着对牌，从西角门出了府。
西城“锦华轩”是京中老字号绸缎庄，门面阔气，三开间的铺面，伙计穿梭，贵妇云集。流萤并未直奔掌柜，而是绕到后巷，敲开了一扇不起眼的黑漆小门。
开门的妇人约莫四十上下，面容精明，见到流萤，先是一愣，随即堆起笑：“哎呦，这不是流萤姑娘吗？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快进来坐！”正是流萤的远房姨母，锦华轩掌柜的内眷，人称周娘子。
小院僻静，周娘子热情地斟了茶：“可是府上大小姐要选料子？昨日贵府才退了周记的软烟罗，我就猜想着该轮到我们锦华轩了。”消息果然灵通。
流萤笑着接过茶盏：“姨母消息真快。正是呢，小姐及笄礼过了，想着做几身新夏衣，点名要您家上用的苏缎，花样要最新鲜别致的。”
“大小姐眼光好！我们这儿刚到了一批江宁府的新样子，一会儿你随便挑！”周娘子拍手笑道，眼珠一转，又压低了声音，“说起来，昨日贵府可真热闹…我们当家的回来还说呢，景王殿下竟亲自去了，可是给足了大小姐体面。”
流萤心中一动，面上却不显，只叹了口气：“体面不体面的…唉，您是不知道，家里乱着呢。二小姐和林姨娘这一禁足，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小姐，生怕行差踏错一步。小姐也是没法子，才硬撑着接手府务，这几日查账对簿，眼睛都熬红了。”
她故作愁苦，状似无意地抱怨：“偏生还有些不省心的，禁着足还不安分，昨日竟还想往外头递东西，绣的什么香囊…幸亏发现得早，不然传出去，还以为我们谢府没规矩呢。”
“香囊？”周娘子眼睛一亮，这等内宅秘闻最是勾人兴致，“递往哪儿的？莫不是…”
流萤立刻摆手，嗔怪道：“姨母可别瞎猜！我们小姐扣下了，也没声张，只让那边安生些。”她巧妙地停顿一下，又愁道，“只是经此一事，小姐更是心焦，这府里府外的事，两眼一抹黑，就怕一不小心，又着了谁的道。要是能多听听各府的动静，心里也好有个底…”
周娘子是何等人物，立刻听懂了弦外之音。谢府嫡女掌家，这正是烧热灶的时候！她一拍大腿：“姑娘放心！这有何难？别的我不敢说，这京城各家夫人小姐们喜好什么料子、近来常去哪家银楼茶肆、府里有什么红白喜事，我这儿门儿清！大小姐若想知道什么，你只管来问！咱们是什么亲戚，定然知无不言！”
流萤要的就是这话，立刻笑道：“那可真是多谢姨母了！小姐说了，日后府里的用料采买，只要锦华轩有的，必先考虑您家。”
两人又闲话一番，流萤仔细挑了好几匹时新苏缎，约定三日后送府。临走时，周娘子亲热地塞给她一小包新出的茉莉香粉，低笑道：“回去给大小姐带个话，安心便是。若有什么特别想留意的，比如…安王府或是别家，也尽管吩咐。”
流萤心领神会，告辞离去。
回府复命时，谢云舒正听着一位管事嬷嬷回禀田庄春耕的事。
流萤安静候在一旁，待那嬷嬷退下，才上前将锦华轩之事细细回明，尤其是周娘子最后那句话。
谢云舒闻言，眼底掠过一丝微光。这条线，算是初步搭上了。周娘子这般识趣，倒是省了她不少功夫。
“做得很好。”她赞了一句，目光落在流萤带回的那几匹苏缎样本上，指尖拂过一匹雨过天青色软缎，“这匹倒是清雅，给母亲做件寝衣正好。”又点了一匹绯霞色织金锦，“这个…给二妹妹送去吧。”
流萤一怔：“小姐？”给谢婉儿送料子？还是这般鲜亮的颜色？
谢云舒唇角弯起一抹冷淡的弧度：“她近日心情郁结，送匹鲜亮料子，也好宽宽她的心。免得旁人说我掌家苛待了她。”
流萤瞬间明白。这是明晃晃的安抚，也是警告。告诉谢婉儿，她的一举一动，皆在掌控。谢婉儿见了这料子，只怕非但不会宽心，反而要更加疑神疑鬼，气闷难当。
“是，奴婢这就送去。”
果然，料子送到禁足的院落，谢婉儿只看了一眼那刺目的绯霞色，便猛地抓起剪刀，狠狠绞了下去！
“谢云舒！你欺人太甚！”她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满是怨毒。送这颜色来，是在讥讽她失宠？还是炫耀她掌家的权势？
“婉儿！冷静些！”林姨娘急忙拦住她，抢下剪刀，看着地上撕裂的锦缎，脸色发白，“她如今正得势，你这般闹，若传出去，岂不更落人口实？”
“那我该怎么办？！就任由她作践吗？！”谢婉儿哭喊道，“母亲，我们难道就这么完了？王爷…王爷那边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提到赵珩，林姨娘眼神也暗了暗。那日及笄礼后，安王府便再无消息传来，仿佛忘了她们母女一般。
“不会的…”林姨娘强自镇定，“王爷定然有他的考量。我们需得隐忍，等待时机。你父亲只是一时气恼，迟早会放我们出去的。”
话虽如此，母女二人对坐，心中皆是一片惶然冰凉。
舒云阁内，谢云舒听了流萤回禀谢婉儿绞了料子的事，只淡淡一笑，并不在意。
她铺开纸笔，沉吟片刻，开始默写。写的并非诗词歌赋，而是前世零星记忆里，几年后将会在京城流行起来的几种新奇花样——别致的水纹、错落的叠山、寓意特殊的缠枝纹。
她画工不算顶好，但勾勒出的纹样却新颖独特，远超当下时兴的款式。
“将这个，悄悄交给周娘子。”她将墨迹吹干，递给流萤，“不必说来源，只问她可能织造出来。若能，便让她先试着做几匹小的，不必多，要精。”
流萤虽不解其意，却毫不犹豫地应下。
小姐的心思，如今是越来越深了。但她知道，小姐做的每一件事，必有深意。
窗外暮色渐合，庭院中点起了灯笼。
谢云舒独自站在廊下，望着被高墙框出的四角天空。
锦华轩是一条线，那几张花样是鱼饵。
她要织的网，正在一针一线地铺开。
而那张被截下的、欲送往安王府的香囊…谢云舒眸光微冷。
赵珩，你又在暗中谋划着什么？
还有景王…
她总觉得，那日的风波，并未真正过去。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仿佛仍在暗处，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