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两日,陈默和小丫都闭门不出,全心扑在改进制糖工艺上。有了骨炭这关键一环,白糖的品相稳步提升,虽然每次产出依旧只有可怜的几两,但那洁白细腻的质感,已与最初黄泥淋出的不可同日而语。
陈默的身体在汤药和饱饭的调理下,也好了许多,虽仍显虚弱,但已能进行些轻体力活。他将父亲那几本有关机械和物性的书翻了又翻,试图找到提升效率的方法,奈何书中多是原理概述,具体图纸甚少,许多细节仍需他自己摸索尝试。
这日午后,陈默正对着一块陶片,用木炭勾画着一个简易的杠杆压榨装置草图——他模糊记得某个短视频里提过古代榨糖用的“蔗床”大概是这个原理,虽无甘蔗,但或许能改进糖浆的提取效率。
小丫则在旁边,小心翼翼地用新得的骨炭粉处理着又一小锅糖浆。她学得极快,手法甚至比陈默更细致耐心,过滤倾倒时屏息凝神,生怕浪费一滴。几次成功下来,她眼中已褪去不少惶恐,多了些专注和自信。
“哥,你看这次是不是更透亮些?”她将过滤后的清液端给陈默看。
陈默从沉思中抬头,看了看那色泽清亮的糖液,赞许地点点头:“嗯,火候和骨炭量都把握得越来越好了。”他心中欣慰,小丫的成长比他预想的更快,这让他肩上的压力稍减。
然而,喜悦很快被现实的忧虑冲淡。他看了看墙角那所剩无几的废骨原料,又掂量了一下罐子里那点珍贵的骨炭粉,叹道:“骨炭好用,但这原料终非长久之计。靠捡拾终究不是办法,量少不说,也容易惹人注意。”
小丫闻言,小脸也垮了下来:“那怎么办?我们去肉铺买吗?可是……”她看了看装钱的罐子,虽然有了两贯多钱的“巨款”,但若长期购买骨头,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更怕引人探究。
陈默沉吟片刻,道:“或许……可以找王大娘帮帮忙。”他想起了隔壁那位寡居的妇人。王大娘丈夫早逝,独自拉扯一个儿子,儿子在城外驿馆做杂役,偶尔才回家。她为人还算和善,有时会接些缝补浆洗的活计,也时常帮人宰杀鸡鸭换取微薄收入,或许能接触到些骨头来源。
“小丫,你一会儿拿几个新蒸的粟米馍,去给王大娘送去,顺便探探口风,就说……就说我想找些干净的牛羊骨,磨些骨粉入药,问她可知哪里能寻到,或者她帮人宰杀时能否留意留下些,我们愿意用钱或粮食换。”陈默编了个相对合理的借口。直接说要骨头烧炭制糖,太过惊世骇俗。
“哎!我这就去!”小丫眼睛一亮,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手脚麻利地捡了几个还温热的粟米馍放在碗里,又仔细整理了了一下衣衫和头发,这才端着碗出去了。
陈默看着妹妹的背影,心中有些感慨。不知不觉间,小丫已不再是那个只会躲在他身后哭泣的小女孩了。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小丫回来了,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哥,王大娘收了馍,可高兴了。她说磨骨粉入药她听说过,不算稀奇。她说她明日正好要去给坊北的张家帮忙操办宴席,宰羊杀鸡,答应帮我们把骨头都留意着收起来,还说不要钱,拿些麦麸或者旧布头换就成!”
“太好了!”陈默心中一喜,这无疑是解决了原料来源的一大难题,而且通过以物易物的方式,更为隐蔽安全。
“王大娘还问起你的伤,我说好多了,她还念叨说让我多去她那儿学学针线呢。”小丫补充道,语气里带着点小得意。
看来这第一步走得颇为顺利。陈默稍稍安心,继续研究他的杠杆草图。
然而,命运的恶意总在不经意间显露。傍晚时分,小丫想起家中盐罐空了,便揣了几文钱,想着去坊内的小杂货铺买点粗盐。陈默本想自己去,但小丫坚持说他伤还没好利索,蹦跳着就出了门。
杂货铺在坊内另一头,要穿过几条巷子。小丫买了盐,想着哥哥的伤和日渐改善的生活,心情轻快,脚步也快了些。就在她拐进一条回家必经的、略显僻静的小巷时,斜刺里突然闪出一个人影,拦住了她的去路!
不是往日里常见的那些坊内闲汉,而是一个面色蜡黄、眼神阴鸷的陌生男人,穿着不起眼的灰布短打,腰间却鼓鼓囊囊。
小丫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握紧了盐罐和怀里那仅剩的几文钱,转身就想跑。
却不想,身后不知何时也站了一人,堵住了退路。这人身材矮壮,一脸横肉,抱着胳膊,嘿嘿冷笑。
“小丫头,跑什么?”前面的蜡黄脸男人开口,声音沙哑难听,“跟你打听个事儿。前几日,是不是有个胡商,在坊外给了你哥不少钱?”
小丫吓得头皮发麻,心脏狂跳,脑子里瞬间闪过索拉姆和那沉甸甸的两贯钱!他们怎么知道的?!是谁走漏的风声?!
她死死咬着嘴唇,拼命摇头:“没……没有!你们认错人了!”
“认错人?”后面的矮壮男人逼近一步,语气带着威胁,“崇德坊南巷,姓陈的病痨鬼和他妹子,是不是?那胡商索拉姆的铺子,近来可没少出入生面孔。说!你们卖的是什么?钱藏哪儿了?!”
他们不仅知道交易,连索拉姆的名字和他们的住处都一清二楚!小丫吓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忍着没掉下来。她记得哥哥的叮嘱,死也不能承认糖的事情!
“我不知道……没什么钱……你们让开!”她带着哭腔喊道,试图从两人之间的缝隙挤过去。
那蜡黄脸男人猛地伸手,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力道大得吓人:“敬酒不吃吃罚酒!”另一只手就朝她怀里摸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巷口突然传来一声暴喝:“干什么的!”
声音洪亮,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那两个男人动作一僵,猛地回头。只见巷口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依旧是那身旧戎服,正是顾长风!他似乎是刚回坊,恰好路过,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锁定了巷内的三人。
那蜡黄脸和矮壮男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显然没料到会突然杀出个程咬金,而且看顾长风的体魄和气势,绝非易与之辈。
蜡黄脸男人松开小丫,阴恻恻地瞪了顾长风一眼,又低头对小丫恶狠狠地低声道:“小丫头,管好你的嘴!否则……”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随即和同伙迅速转身,如同鬼魅般消失在巷子另一头的黑暗中。
顾长风没有追赶,只是快步走到吓傻在原地、瑟瑟发抖的小丫面前,蹲下身,语气放缓了些:“没事吧?他们有没有伤着你?”
小丫看到熟悉的面孔,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盐罐掉在地上摔碎了也顾不上,只是拼命摇头,话都说不出来。
顾长风检查了一下,见她只是受了惊吓,并无外伤,便沉声道:“先回家。”
他捡起摔碎的盐罐,将还能用的盐块收起,护着小丫,快步回到了陈默家。
当陈默看到被顾长风护送回来、哭成泪人儿的小丫和地上碎掉的盐罐时,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听小丫断断续续说完经过,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麻烦,到底还是来了。而且来势汹汹,远比陈福那种地头蛇更加专业和危险。
“顾兄,又麻烦你了。”陈默的声音有些干涩,心中后怕不已。若不是顾长风恰好路过……
顾长风眉头紧锁,摇了摇头:“非是巧合。某今日回来得早些,便留意到你这家附近似有生人窥探,方才见令妹出门,有些不放心,便远远跟着看看。”他竟是早有察觉!
陈默心中一凛:“顾兄可知那两人来历?”
“不像寻常地痞。”顾长风目光沉凝,“动作干脆,眼神凶悍,像是……道上专门干脏活的。你们可是露了白,惹了不该惹的眼?”他的目光扫过屋内,虽未见什么值钱物件,但显然已猜到那日西市交易可能引来了祸事。
陈默苦笑,知道瞒不过去了,便将那日与索拉姆交易的大致情况说了,只是依旧模糊了白糖的具体来源和工艺,只说是家传的海外奇物。
顾长风听完,沉默片刻,道:“索拉姆是西市有名的波斯商人,手眼通天,但也树敌不少。他那铺子每日不知多少人盯着。你们与他做大宗交易,即便再小心,也很难不被人留意到资金流动。那两人,未必是索拉姆派来的,更可能是嗅着钱味儿过来的豺狼。”
他顿了顿,语气凝重:“此事恐怕难以善了。那些人既已盯上你们,一次不成,必有下次。你们兄妹二人住在这破屋,太过扎眼,也太过危险。”
陈默的心沉到了谷底。顾长风的话,印证了他最坏的猜测。
怀璧其罪。
这四个字,如同冰冷的枷锁,牢牢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第八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