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清玄那句“受我庇护”的话语,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忘忧看似平静的心湖中漾开层层涟漪,却也让他心底的警惕攀升至顶峰。
庇护?呵,仙门楷模的慈悲心肠么?还是……另一种更高明的试探与掌控?
接下来的日子,忘忧的“伤势”恢复得异常缓慢。他依旧苍白虚弱,下榻行走都需扶着墙壁,偶尔咳嗽几声,眉宇间总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惊悸。他比以往更加沉默,也更加依赖凌清玄,目光总是追随着那道清冷的身影,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依恋,仿佛凌清玄是他唯一的光和救命稻草。
凌清玄待他,似乎也与往日不同。虽依旧话少,但每日亲自检查他的伤势,渡送灵力温养他受损的经脉,甚至在他夜间因噩梦惊醒时,会破天荒地在他榻边静坐片刻,直到他呼吸重新平稳。那份默许的靠近和无声的守护,让静心斋的气氛染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微妙。
这日午后,凌清玄被掌门传召至凌霄殿议事。忘忧独自留在静心斋,靠坐在窗边的软垫上,望着窗外流云出神。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确认凌清玄的气息彻底远离云缈峰后,忘忧眼中那层柔弱无助的水光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他指尖在身前虚划,一道极其隐晦的魔纹悄然浮现,散发出微弱的波动,如同投入深水的鱼饵。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静心斋外布置的简易警戒阵法传来一丝几乎不可察的扰动。一道模糊的黑影,如同融入阳光的尘埃,悄无声息地穿透阵法,出现在室内,凝聚成一个躬身俯首的人形。
来者依旧是血煞的副手,影魔“幽泉”。他比上次更加谨慎,气息收敛得近乎虚无。
“尊上。”幽泉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与敬畏,“属下确认,血煞已神魂俱灭。尊上神威!”
殷九烬(忘忧)眼皮都未抬一下,把玩着指尖一缕若有若无的黑气,语气淡漠:“查清了?”
“是。”幽泉连忙回道,“血煞叛心已久,尊上失踪后,他便投靠了七杀殿主麾下。此次潜入云缈宗地界,表面是为探寻异宝,实则是奉七杀殿主密令,搜寻尊上踪迹,并伺机……吞噬尊上本源,以向新主献媚。”
“七杀……”殷九烬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本尊还没死,他们就急着瓜分地盘,连本尊的本源都敢觊觎了。真是……好得很。”
那轻飘飘的语气,却让幽泉浑身一颤,头垂得更低。
“丹霞镇的影魇,也是他的手笔?”
“是。血煞擅长炼魔傀儡,那影魇是他用来试探和吸引凌清玄注意力的棋子,本想制造混乱方便他潜入镇中确认尊上身份,不料……”幽泉的声音带着后怕。
殷九烬冷哼一声。血煞的鲁莽差点打乱他的计划,死不足惜。
“宗门内,近来有何动向?”他更关心云缈宗的反应。
幽泉恭敬答道:“回尊上,凌清玄回宗后,只向掌门汇报了丹霞镇有魔修余孽作祟已被清除,并未提及尊上……提及您身份异常之事。但戒律堂似乎加强了对宗门外围的巡查,尤其是对各峰客居、来历不明者的核查力度加大了不少。”
殷九烬目光微闪。凌清玄选择了隐瞒?他是不确定,还是……另有打算?
“继续盯着七杀殿的动静,还有云缈宗内部的反应。没有本尊的命令,不得轻举妄动。”
“是!”幽泉领命,却又迟疑道,“尊上,您在此处……终究是险地。凌清玄他……”
“本尊自有分寸。”殷九烬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退下。”
幽泉不敢多言,身形再次化作阴影消散。
室内恢复了寂静,仿佛从未有人来过。殷九烬散去指尖魔气,脸上又恢复了那种病弱的苍白和茫然,他轻轻咳嗽两声,倚着窗框,望着云海,眼神空洞,像个失去记忆、无所依凭的可怜人。
然而,他脑中却在飞速盘算。七杀殿的插手,意味着魔域的混乱远超预期,他失踪的消息恐怕已不是秘密。云缈宗内部也开始收紧,凌清玄的态度暧昧不明……局势比他预想的更复杂。
必须加快步伐了。凌清玄这块“护身符”,要抓得更牢才行。或许……该进行下一步了。
凌霄殿内,气氛凝重。
“清玄,丹霞镇之事,你如何看待?”云缈宗掌门玄玑真人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目光却锐利如电。
凌清玄立于殿下,身姿挺拔如松,将丹霞镇的经过,包括魔物异常、魔修潜入、以及忘忧重伤之事,除却自己对忘忧身份的核心怀疑外,皆如实禀报。
“弟子以为,此事并非简单的魔物作祟。那魔修能精准潜入,且目标明确指向忘忧,其背后恐有蹊跷。血咒控魔,非寻常魔修所能为。”
玄玑真人沉吟片刻:“你带回的那个少年,忘忧,他的来历,至今仍未查明?”
“是。”凌清玄垂眸,“他记忆全失,伤势未愈,弟子……暂未发现其有危害宗门之举。”
“清玄,”玄玑真人的目光深邃,“你素来沉稳,肩负宗门未来,当知轻重。此子出现于禁地之侧,身负诡异伤势,如今又引动魔修追杀,其身份绝非寻常。留在你身边,恐是隐患。”
凌清玄沉默一瞬,抬头迎上师尊的目光,语气平静却坚定:“师尊教诲,弟子明白。然,将其交予戒律堂,依门规,疑与魔道牵连者,宁杀错,勿放过。弟子观其心性,纯良怯懦,不似奸恶之徒。若因其可能之过便断其生路,有违我云缈正道之本。弟子愿以自身担保,将其拘于云缈峰,严加看管,若其真有异动,弟子亲手处置。”
玄玑真人凝视他良久,眼中闪过一丝复杂。这个徒弟,天资卓绝,心性坚毅,唯独在“持正”二字上,有时过于执拗。
“也罢。”玄玑真人最终轻叹一声,“你既执意如此,便依你。但需谨记,分寸二字,莫要因小善而误大局。”
“弟子谨记。”
离开凌霄殿,凌清玄御剑返回云缈峰。山风凛冽,吹动他雪白的衣袍。师尊的警告犹在耳边,他深知自己的决定带着风险。但每当想起忘忧那双盛满依赖和恐惧的眼睛,想起他濒死时抓住自己衣角的微弱力道,某种超越理性判断的情绪便会悄然滋生。
是责任?是怜悯?还是……其他?
他甩开脑中纷杂的念头,剑光加速。
回到静心斋时,夕阳正好。只见忘忧竟挣扎着下了床,正拿着一个笨重的木瓢,颤巍巍地给窗台那几盆兰花浇水。他的动作极其吃力,额上布满细汗,脸色在夕阳下透明得仿佛下一刻就会融化。
听到脚步声,忘忧回过头,看到凌清玄,眼中瞬间迸发出光彩,如同迷途的舟船望见了灯塔。他放下木瓢,想快步迎上来,却脚下一软,向前栽去!
凌清玄身形一动,已至他面前,伸手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师兄……”忘忧靠在他臂弯里,仰起脸,露出一个虚弱却无比依赖的笑容,“你回来了……我看兰花有些蔫了,就想浇点水……我是不是又做错事了?”
他的气息微弱,身体轻得几乎没有重量。
凌清玄低头看着他,夕阳的金光为少年苍白的脸镀上了一层虚幻的暖色,那双桃花眼里映着自己的影子,纯净得不容丝毫杂质。
心底某个坚冰的角落,似乎又悄然融化了一分。
“伤势未愈,这些事不必做。”凌清玄的声音,在不自觉中放缓了些许。
“嗯……”忘忧乖巧地应着,任由凌清玄将他扶回榻上,手指却悄悄攥住了凌清玄的一片袖角,小声说,“师兄不在,我一个人……有点怕。”
凌清玄没有抽回衣袖,只是在榻边坐下,拿起一旁未看完的卷宗。
“我在此处。”
简单的四个字,却让忘忧眼底泛起水光,他满足地闭上眼,紧攥着那片衣袖,仿佛抓住了全世界。
静心斋内,夕阳渐沉,一坐一卧,两道身影被拉长,交织在清冷的地面上。
凌清玄看着卷宗,心思却难以完全集中。袖口传来的微弱牵扯感,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缠绕着他的心神。
而看似安睡的忘忧,嘴角在那片阴影的遮掩下,勾起一抹极淡的、得逞的弧度。
柔情茧,已悄然织就。凌清玄,你还能挣脱吗?
云海之下,暗流愈发汹涌。而风暴的中心,正是这看似平静的云缈孤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