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
她大概以为我会像以前一样,心软地去安慰她。
但这次,我没有。
我径直走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脸。
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但眼神里有一种陌生的、冰冷坚硬的东西。
那是重生带来的决绝。
客厅里传来母亲提高音量的说话声,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在跟电话那头的人解释。
“……是啊,真是不好意思啊蒋壮他妈,你看这事闹的……我家倩倩今天入职,非得用户口本,说什么都不肯借……孩子大了,不听话了,我也没办法……”
她在把责任全推到我身上。
塑造她通情达理、却有个任性女儿的无辜母亲形象。
我扯过毛巾,慢慢擦干脸上的水珠。
没关系,推给我吧。
很快,你就会发现,你这个“任性”的女儿,会让你越来越“没办法”。
我换好衣服,走出卫生间。
母亲已经挂了电话,坐在沙发上,眼睛红肿,看到我出来,立刻别过脸去,用后脑勺对着我,浑身散发着“我很委屈我很生气”的气息。
我视而不见,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安静的客厅里,只有我喝水的声音。
这种无视,比争吵更让她难受。
果然,她忍不住了,带着哭腔开口:“苗倩,你现在满意了?我把人得罪了!你让我以后在亲戚面前怎么抬头?”
我放下水杯,转过身,倚在厨房门框上,平静地看着她:“妈,得罪一个几年不见一次的远房亲戚,和毁掉你女儿的前程,哪个更严重?”
“你总是夸大其词!”母亲激动地转过身,“不就是借个户口本吗?怎么就能毁你前程了?你就是自私!不想帮人!”
看,即使到了这个时候,她依然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有什么错。
我懒得再跟她争辩对错。
认知不同,争论毫无意义。
我要做的,不是改变她,而是“塑造”她。
用她无法抗拒的方式。
“妈,”我走到她对面的沙发坐下,语气平和,“我不是不想帮人。但帮人要有底线。户口本、身份证这种涉及家庭根本利益的东西,绝对不能外借。这是法律常识,也是自我保护。”
“你说蒋壮老实,你了解他吗?你知道他贷的什么款?万一他还不上钱,放贷的找上门,拿着我们家的户口本,我们说得清吗?到时候,就不是得罪人的问题了,可能是家破人亡。”
我故意把后果说得严重些。
对付她这种习惯于息事宁人、害怕麻烦的人,恐惧比道理更管用。
母亲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但嘴上还硬着:“你……你少吓唬我!哪有那么严重!”
“妈,”我看着她眼睛,“你记得前年隔壁小区那件事吗?一户人家把身份证借给老乡注册公司,结果公司欠了一屁股债,老乡跑路了,债主天天上门泼油漆、砸锁,那家人最后没办法,低价卖了房子才脱身。这事当时闹得挺大的,你忘了?”
这件事是真实的,只不过发生在另一个区。我稍微加工了一下,让它听起来更贴近我们的处境。
母亲的眼神明显动摇了。
她对于这种发生在身边的、具体的“麻烦”,有着天然的恐惧。
“还……还有这种事?”她语气不那么确定了。
“当然。”我趁热打铁,“妈,你想当好人,我理解。但当好人的前提是保护好自己和家人。无原则的帮忙,那不是善良,是愚蠢,甚至会引火烧身。”
我用了“愚蠢”这个词。
母亲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似乎想反驳。
但我没给她机会。
“而且,妈,你想想,蒋壮为什么不去找他自己爹妈,不去找他亲兄弟姐妹,偏偏来找你这个几年不走动的远房表姨?是不是因为他身边的人都知道风险太大,不肯借?只有你,耳根子软,好说话?”
我抛出了这个诛心的问题。
母亲愣住了,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
她显然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
她一直沉浸在“被人需要”、“乐于助人”的自我感动里。
我这些话,像一根针,刺破了她虚幻的道德优越感。
她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眼神躲闪,不再看我。
客厅里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
我知道,我的话起效果了。
虽然不可能立刻改变她几十年的思维定式,但至少在她心里种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这就够了。
我站起身:“妈,我下午要去公司交材料,中午不在家吃了。户口本我自己保管,你放心,丢不了。”
说完,我转身回房间,关上了门。
没有安慰,没有妥协。
我必须让她习惯,以后在这个家里,我的规则,才是规则。
下午,我顺利地将户口本及其他材料交到了公司人力资源部。
看着hr在审核表上盖上“已验收”的章,我心口那块压了整整一世的大石,终于挪开了一些。
走出公司大楼,六月的阳光有些刺眼。
我眯起眼,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活着,真好啊。
能够掌控自己人生的感觉,更好。
接下来,该好好规划一下,怎么“回报”我那位“老好人”母亲,以及那些曾经心安理得享受她“善良”、却间接毁了我人生的“好邻居”、“好亲戚”们了。
报复苗兰芬,硬碰硬是最下乘的手段。
她不怕吵,不怕闹,甚至不怕我短暂的怨恨。
她最怕的,是“丢面子”,是被人指指点点,是失去她苦心经营的“好人”名声。
她最依赖的,是我这个女儿未来的“养老保障”。
那么,我的报复,就要从这些地方入手。
我要让她一点点众叛亲离,让她尝尝被所有人指责的滋味,让她精心维持的“好人缘”变成笑话。
最后,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给她“温柔一刀”。
至于那些帮凶,比如蒋壮,比如那个拿了我考研资料的邻居孩子……
一个一个来。
我有的是时间,和耐心。
回家的路上,我去菜市场买了菜。
甚至买了母亲喜欢吃的红烧蹄髈。
不是示好,而是另一种形式的“惩罚”——我要让她在这种看似恢复正常、甚至更好的生活里,时刻感受到我的“不同”,感受到那种无形的压力和不确定。
打开家门,母亲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但眼神飘忽,显然心不在焉。
看到我手里提着的菜,尤其是那个显眼的蹄髈包装袋,她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意外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
她可能以为,经过早上的冲突,我会继续冷战。
但我没有。
我像没事人一样,对她笑了笑:“妈,我买了蹄髈,晚上红烧。”
母亲局促地站起来,下意识地想过来接我手里的菜,又有点犹豫,最后只是搓了搓手,低声说:“哦……好,我来做吧。”
“不用,今天我来做。”我提着菜走进厨房,“您看会儿电视吧。”
我系上围裙,开始在厨房里忙碌。
动作熟练,心情平静。
母亲坐在客厅,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小,她时不时地偷偷瞟向厨房。
我能感受到她那探究的、忐忑的目光。
她大概在猜测,我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懂事”。
是早上说的话太重,我后悔了?还是我憋着更大的火?
这种猜疑和不安,就是对她的第一种折磨。
吃饭的时候,气氛依然有些沉闷。
我主动给她夹了一块炖得烂熟的蹄髈:“妈,尝尝,看味道怎么样。”
母亲受宠若惊般地接过,尝了一口,连连点头:“好吃,好吃。”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知道她想问什么。
她想问早上蒋壮那件事,想解释,或者想试探我的态度。
但我偏不给她这个机会。
我聊起了公司的事,聊起入职培训的安排,聊起对未来的规划。
语气轻松,充满希望。
我刻意描绘了一幅美好的蓝图——女儿有了好工作,未来可期,孝顺母亲,家庭和睦。
这幅蓝图,是她一直以来最期盼的。
但现在,我越是描绘得美好,她心里那根因为早上的冲突而种下的刺,就越会扎得深。
她会害怕。
害怕因为她的“老好人”习性,而毁掉这触手可及的美好未来。
这种恐惧,会慢慢侵蚀她。
比直接的争吵和指责,有效得多。
果然,母亲听着我的话,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复杂。
有欣慰,有期待,但更多的是不安和愧疚。
她吃得心不在焉。
吃完饭,我抢着洗碗。
母亲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我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小声开口:“倩倩,早上……妈也不是那个意思……”
我关掉水龙头,转过身,擦干手,对她露出一个宽容的微笑。
“妈,过去的事就别提了。”
我走到她面前,看着她有些躲闪的眼睛。
“以后,咱们家的事,尤其是重要的决定,多商量商量。”
我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特别是涉及到钱、证件、还有我工作的事。”
“好吗?”
母亲在我平静的注视下,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好。”
“那就好。”我笑容加深,挽住她的胳膊,像一对亲密无间的普通母女。
“妈,以后,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样的‘帮’,才是真正的帮。”
“而不是,把自己家都帮进去。”
我的话像春风,但内容却让母亲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她或许没完全理解,但她肯定感觉到了。
她的女儿,不一样了。
接下来的日子,风平浪静。
我顺利入职,开始了新工作。
母亲也似乎收敛了很多,至少没再发生类似户口本的事件。
但我知道,这只是表象。
苗兰芬几十年的性格,不可能轻易改变。
她只是在观望,在适应。
我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彻底引爆她“老好人”属性,并能让我借题发挥、扩大战果的机会。
机会,很快就来了。
一个星期后,周末的早晨。
我们正在吃早饭,门铃响了。
母亲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楼下的邻居,董阿姨。
一个同样热衷于家长里短、占点小便宜的中年妇女。
她手里端着一盘水果,笑容满面。
“兰芬姐,吃饭呢?哎呦,倩倩也在家啊?”
我心里冷笑一声。
董阿姨。
上次考研资料的账,还没跟你算呢。
你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