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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不写我烧下来的卷纸?为什么要反抗妈妈?你想要造反吗?!”
妈妈掐住我的胳膊,眼睛赤红。
剧烈的疼痛让我脑袋发懵,只能艰难地发出声音。
“我说了,我再也不会让你操控我!”
“你个小贱人!还敢顶嘴!”
妈妈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她冲上来,毫不犹豫甩了我一个耳光。
“这几天我一直在等,等你的反馈,等你带来学习进步的好消息。可是到头来,你却整出个这么个不三不四的玩意儿防着你亲妈!郝学!我真是恨铁不成钢,白生你这个小贱驴蹄子了!”
她叉着腰,看见我蜷缩在地上,气不过又给了我一脚。
我的魂魄千疮百孔,痛到浑身发抖。
“你长大了,翅膀硬了,就开始大义灭亲!不守孝道!好啊,你不来见我,那我就来见你!我有的是法子出现在你面前!你得像以前那样,给我规规矩矩地考试!听写!你必须要有进步,必须学习,必须给我把学历顶到头!”
我妈笑了笑,对身后的法师说,“先生,以后你每周都把我送下来一次,我们家郝学,太顽皮!被我惯坏了!不敲打啊,就没辙!”
深深的无力感如洪水一样将我包裹。
我不甘心,气若游丝地说,“……人鬼两界不互通,你是靠什么法子下来的?”
我妈得意地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血淋淋的小狗牌。
“这还是多亏了无所不能的法师先生!”
看到熟悉的狗牌,我眼睛骤然睁大。
妈妈哈哈大笑,“法师要寻一件与你生前有密切关系的活物。你背着我喂的那只流浪狗,被我杀了!用它的血做引子,以后不管你在地府的哪里,只要我想,就能立马出现在你的面前!”
我嘴里发出凄厉的呜咽。
我只觉得浑身都痛,痛到牙齿打颤。
我再一次,被自己的亲生母亲逼上了绝路。
妈妈笑了笑,“法师说啦,你这破碗呀,就是一个屏蔽信号的物件,普通纸质资料的信号本来就弱,没关系……”
她从身后拿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纸扎的智能手机。
做工粗糙,屏幕却是用一种诡异的、泛着幽光的黑曜石薄片打磨而成。
她毫不犹豫地将那纸扎手机点燃。
火焰猛地蹿高,变成一种不祥的幽蓝色。
“这是最新款阴果机!5G阴间全网通!妈已经给你下载了地狱强学app,支持实时打卡、在线答题、成绩云端同步!我这边能随时查看你的学习时长和正确率!”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偏执的狂热。
“还有GPS定位!你别想偷懒!别想躲!跑到十八层地狱下面我也能找到你!给你三分钟,立刻给我上线签到!”
这一次,破烂王给的陶土碗没有拦住凭空飞来的物件。
那部冒着幽蓝光芒的纸扎手机,带着无法抗拒的森寒气息和密密麻麻的弹窗题框,直接悬浮到我面前。
屏幕冰冷地亮起,映出我绝望惨白的鬼脸。
它像是一个巨大的壳,牢牢地粘到了我的背上。
这是耻辱的、不堪的标记。
我真的,做鬼也逃离不了这一切。
5
我妈走后,鬼室友急急忙忙跑出来,慌得连魂魄都没稳固住。
“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捂着脸,悲痛欲绝。
残破的魂体几乎要散开,已经近乎透明。
“我妈来了,她找了个法师,杀了我生前喂养的小狗,用狗儿的血做引子,要每周来地府测试我的学业水平……”
“生前她控制我,死了她还不放过我。”
我苦笑,“怎么办啊,我要被逼疯了……这样下去,我还不如去剿魂窟,闭上眼跳下去,魂飞魄散得了,这样……我就再也不用痛苦。”
鬼室友脸色发白,忙抱着我说,“别冲动别冲动!”
她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绞尽脑汁给我想别的办法。
“你妈能跟下来,是用了和你有密切联系的小狗的血做引子……那如果我们有一个,再密切一点儿的联系……能让这个联系作为我们的屏蔽信号,这样一来,你妈就找不到你了!”
“结婚!对!结婚!”
鬼室友猛地一拍大腿,鬼火眼珠子亮得吓人,“快去三生石那边登记处!找个鬼把婚书一签!姻缘线一绑,你妈就跟你在阴间的档案脱钩了!不仅她找不到你,烧下来的东西也找不到正主了!”
我猛地抬头,像是在无尽的黑暗中窥得一丝天光。
可是鬼室友突然又垂头丧气,“可是……你的结婚对象,必须要很强大……而且还甘愿为你做这个引子。”
“你知道的,做引子是很烧魂币的……恐怕没几个鬼这么痴情。”
我顿了顿,在脑内飞快的筛选出人选。
突然,我抓住鬼室友的手,表情郑重。
“可能……真的有这么一个人。”
6
冥婚这件事我之前一直没有想过。
我不擅长处理恋爱中复杂的、情绪化的一些小事,并而且志不在此。
可如今,被逼到绝路上,我突然腾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决绝。
只要有路可走,我都会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没有哪一个结果,会比魂飞魄散更坏。
再次打了个顺风车,花费十八点八八到达地府。
我从口袋里拿出珍藏的信物,经过鬼差搜身、安检巡查,才进入了主殿。
我要见的鬼,叫赵知州。
生前是个游手好闲的富二代。
成天喝酒飙车、不务正业,最后蹦迪猝死,一命呜呼到了地府。
因为家里太有钱,还太有爱,死后不计一切代价狂烧纸钱、请道士做法,只是希望他能在下面好过一点。
结果一路把赵知州捧成了鬼界首富。
地府的两栋楼都是他捐的。
此人凭借着钞能力,在地府当了个官。
很符合鬼室友口中的“强大”。
而痴情……
好巧不巧,赵知州生前是我隔壁班的。
他虽玩得大,但洁身自好。
只是每次经过我们班后门,会安静地盯着我看一会儿。
那时我永远是全班最早到、最晚走的一个,埋首在书山题海里,整个人绷得像一根弦。
他那种浪荡子,和我本是两个世界的人。
后来他死了,我死了,故事本该结束。
直到我现在……主动来找他。
赵知州翘着二郎腿坐在他那间镶金嵌玉、俗气又奢靡的办公室里,看见我,嘴巴大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我没有时间同他寒暄,直接开门见山告诉他我的目的。
“赵知州,我想和你结个冥婚。”
我语气平静,“我需要你的身份和钞能力,切断我妈对我无止境的学习管控,我知道这很不尊重你,像是在利用你……”
“作为交换,你名下所有需要考核的阴德业绩、地狱公务员评级,我可以帮你刷到满分,我很擅长考试,任何考试。”
顿了顿,我又诚恳地说,“或者,你有什么要求,我会尽我所能的满足你。”
空气死寂。
赵知州盯着我,忽然嗤笑一声。
不是嘲讽,而是一种赤裸的愤怒。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老妖婆!你活着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她有病!”
赵知州猛地深吸一口气,走到我面前。
“郝学,抬头,看着我。”
我抬眼。
“帮你?我当然帮!一百个帮!”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眼里像烧着鬼火。
“我当年每天绕远路从你们班后门过,就为了看你一眼!看你那么拼,招呼也不敢打,生怕吵到你。”
“现在她人都给你逼死了,还敢追到地府来逼你刷题?!真当地府是她家开的辅导班啊!”
赵知州一把抓过桌上一枚雕刻着复杂符文的玄黑色玉佩,粗暴地塞进我手里。
“这是同心玉,地府婚书最高档的那种,绑定了我的一半魂源和全部资产。”
“拿着!结婚!咱们现在就去登记处!”
玉佩在我手心发烫,我有些忐忑。
小心翼翼告诉他,“你可以……向我提出任何要求。”
赵知州盯着我,“只有一个要求。”
“你说。”
“结了婚,以后跟着我过好日子,不许把我甩了,不许离婚!”
赵知州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让你受苦,那不是老子的风格。”
这边我们一拍即合,马不停蹄去扯证。
另一边,在阳间。
我妈将小狗的尸体也烧成了灰,还是进入不到冥界,更查询不到我的任何踪影。
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扯着法师的袖子问,“先生!怎么办?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法师皱了皱眉,拍了拍妈妈的肩膀。
“你女儿啊,在下面傍上了一个厉害的男鬼。”
妈妈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她尖叫,“男人?!她怎么能这么贱!不去学习……去找男人?!”
法师轻声说,“一旦他们大婚……你女儿在冥界有了至亲之人,你这活在阳间的亲人……就将被彻底遗忘。”
妈妈拼命摇头,“我决不允许!”
法师笑了,大手抚摸上妈妈的头发。
他的声音充满了诱惑,“我这里还有一个法子,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7
我和赵知州的大婚定在中元节那天。
地府的婚礼没那么多阳间讲究,却也自有一套流程。
鬼轿是纸扎的,唢呐吹的震天响,漫天飘洒的不是花瓣,是圆形的纸钱,纷纷扬扬。
所过之处,万鬼探头,窃窃私语。
大多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鬼差念着誓词,“请问赵知州先生,你是否愿意娶郝学女士作为你的妻子?从今以后,无论顺境或逆境,快乐或忧愁,你都将永远爱她、珍惜她、尊重她、照顾她,三生三世,不离不弃,你愿意吗?”
赵知州握紧了拳头,紧张得说话都结巴。
“我……我愿……愿意。”
语罢,不等鬼差继续cue流程,我抢先说,“我也愿意。”
“愿意嫁给赵知州先生,与他共享一切美好和忧伤。”
赵知州默默抓紧了我的手。
最后,鬼仆端上两盏白玉杯。
合卺酒。
地府称同心酿。
一旦饮下,魂魄相交,姻缘便载入阴册,再难更改。
赵知州端起一杯,看向我,眼神亮得惊人。
我深吸一口阴气,伸手去拿另一杯。
指尖刚触到杯子时。
“我看谁敢喝!”
一声尖利到扭曲的嘶吼,猛地炸响在喧闹的婚礼上空。
所有鬼乐戛然而止。
漫天纸钱都僵在半空。
……妈妈她,真正来到了地府。
8
她自杀了。
我浑身都在发抖,“……你疯了吗?!”
她这沉甸甸的控制欲,只让我觉得无比窒息。
前所未有的压抑笼罩着我,我禁不住开始颤栗。
妈妈对于自己的死亡不以为意。
她冷冷讽刺,“我要是不下来!怎么知道你这小贱东西在下面背着我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
妈妈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片,先是将赵知州从头到脚凌迟了一遍,最后狠狠剜向我。
她的声音尖利,几乎要划破地府阴沉的天空。
“我花那么多心血培养你,监督你学习!督促你进步!是让你死了以后来这儿找这种不学无术的野男人的?!”
她猛地往前一步,手指几乎戳到我鼻尖。
“你看看他!啊?除了靠家里烧钱,他还有什么?肚子里半点墨水都没有,蹦迪蹦死的货色!你跟他混在一起能有什么出息?!鬼混都混不出个名堂!”
“我告诉你!你现在立刻给我滚回去刷题!先生说了,下面阴考含金量比阳间高考还高!你跟他结婚?结的就是个屁!他能帮你解数学方程还是能帮你写英语作文?他只会带着你一起烂掉!烂在十八层地狱最底下!”
我脸色发白,担忧地看了眼赵知州。
这一刻,我的内心是惶恐的。
我的麻烦事赤裸裸摊开在赵知州面前,我怕他会心生惧意。
然而,赵知州脸上无半分笑意,只是冷冷地盯着我妈。
良久,赵知州突然说了句,“疯子。”
他紧紧抓住我的手,“婚姻是我们共同的决定,此后,郝郝的一切,自有我来担待,就不劳你这个老妖婆再费心了。”
赵知州深情地注视我。
“郝学……一见钟情的人如果最后能长厢厮守,这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
“从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想娶你,命运使然,让我们再次相遇。”
“我爱你,爱你的所有。”
酸涩的情绪填满胸腔,我吸了吸鼻子,低声说,“有点儿肉麻……”
我紧紧拉住了赵知州的手。
合卺酒终是饮下。
仪式礼成。
瞬间,黏在我后背的智能手机化作云烟。
妈妈崩溃大喊,“不同意!我不同意!郝学!你怎么能这样对妈妈?!你不孝!”
赵知州一个眼神示意,两名沉默的鬼差悄然上前,不容置喙地把妈妈赶出了场她。
地府的日子,终于不再是铺天盖地的习题册。
我终于……熬到了头。
9
赵知州把一切都部署好后,我开始了一个梦寐以求的悠闲生活。
我去了破烂王那里打工,打理他那堆满奇珍异宝的杂货铺。
后来又凭着生前那点被逼出来的规划能力,陆续开了几家忘川河边的特色小店。
日子过得风生水起,还完花呗后,甚至用剩下的魂币换了一辆拉风的纸扎超跑代步。
直到那日,鬼室友急匆匆找到我,神色复杂。
“亲爱的,我在黄泉边上……看见你妈了。”
她吞吞吐吐,“样子不太对,疯疯癫癫的,扯着路过的小鬼就说自己被骗了,说那个法师先生根本没跟她一起下来,没给她烧过一张纸钱,反而……反而把阳间一堆烂账、破合同、没还完的房贷,全烧给她了!”
鬼室友压低声音,“她现在好像也被什么缠上了,天天被逼着做苦工还债,嘴里一直念叨活不下去了……”
我沉默片刻,还是去了黄泉边。
她果然在那里,魂体黯淡,蜷缩在角落,对着虚空喃喃自语。
一会儿咒骂骗子法师,一会儿又哭求宽限几日,神情惶恐又狼狈,哪里还有半分当初逼我时的强势。
看见我,她眼睛猛地亮起一道诡异的光,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宝宝!你救救妈妈!”
她手指扭曲,“那些债……太多了!我还不完!你现在有钱有势,你帮妈妈还了!你快去找那个赵知州……”
我静静看着她,心中竟无太多波澜。
我打断她,“你现在,觉得活不下去了?”
她一愣。
“当初我每天刷题到吐血的时候,也觉得活不下去了。”
“我跟你说过吗?”
“你是如何做的呢?”
瞬间,妈妈的表情变得尖刻起来。
那点哀求立刻被熟悉的指责覆盖。
“你那是矫情!不吃苦中苦怎为人上人!我现在是真的被逼到绝路了……你跟那个纨绔子弟学坏了!见死不救!白眼狼!”
到最后,几乎又是声嘶力竭的咆哮。
看着她那副毫不悔改、甚至变本加厉的模样,最后一点微弱的怜悯也消散了。
原来她不是不懂被逼到绝境的痛苦,只是我的痛苦,在她眼里从来轻如鸿毛。
我转身离开,身后是她愈发刺耳的咒骂和哭嚎。
就这样吧……这一切,都和我无关了。
10
回到赵知州那灯火通明的宅子,他正倚门等着,手里把玩着那枚玉佩。
他挑眉,“见了?”
“见了。”
“然后?”
“没有然后了。”
我挽住他的胳膊,“走吧,不是说新开了家电影院,带我去看看?”
赵知州笑起来,揽住我的腰。
“得令,赵太太。”
此刻,忘川河水载着万千鬼魂的悲喜与执念,无声流淌。
兜兜转转,我终于摆脱了一切……
几经波折,我也终于。
翻开了崭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