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井边的诡异经历,如同冰冷滑腻的毒蛇,日夜缠绕在林澍心头,嘶嘶地吐着信子,令他寝食难安。白日里,他强撑着精神端坐公堂,或是埋首于那间清冷书房,试图从寥寥无几的公务中找出突破口。然而王焕之那张堆满虚伪笑容的脸,以及胥吏们恭敬表面下无处不在的怠慢与敷衍,像一堵无形的墙,将他牢牢困在原地,那股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吞噬。
每当夜色降临,县衙沉寂下来,白日里的喧嚣与压抑褪去,另一种更令人心悸的恐惧便悄然浮现。那幽咽悲切的哭声、泥地上诡异浮现又瞬间消失的模糊字迹,总在他闭眼时清晰地回闪,比任何卷宗上的文字都更加刻骨铭心。
那个姓氏……他反复咀嚼,几乎可以肯定,是“吴”。而那个数字,扭曲模糊,似是“七”,又像是“九”。这简单的字符背后,究竟牵连着怎样一段被刻意抹去的往事?一个姓吴的人,与这数字,与那口吞噬生命的枯井,又有何等骇人的关联?
他不甘心,试图从那潭死水中撬开一丝缝隙。借着巡视之名,他状若无意地向几个在衙门里待了十几年的老胥吏探问,语气尽量平和:“本官近日翻阅旧档,似见一位吴姓书吏记录颇佳,不知如今可在衙中任职?”或是,“那西北角的偏院荒废已久,听说早年曾有仆役居住,也不知是哪一家在此经营过?”
然而,只要稍涉“荒院”、“枯井”或“吴”字,对方无论先前如何谄媚或麻木,脸色瞬间便会陡变,像是被冰冷的针扎了一下。有的慌忙摆手,连声道:“大人想必是看错了,衙中从未有过姓吴的得力之人。”有的则眼神躲闪,支吾着:“陈年旧事,卑职……卑职记不清了。”随即便会找些油滑的借口,诸如“户房那边似有急事”或“突然腹中不适”,几乎是落荒而逃,仿佛多待一刻便会大祸临头。这避之唯恐不及的恐惧,比任何肯定的回答都更让林澍心惊。那口井,绝不仅仅是失足或自尽那么简单,它下面定然埋藏着足以让知情人魂飞魄散的秘密。
与此同时,市集上那日的风波也悄然发酵。税吏头目胡三自那日当众癫狂出丑后,便再未出现在街上。私下传言,他回家后便一病不起,整日蜷缩在床榻深处,高热不退,胡言乱语,时而惊恐万状地瞪着空无一物的墙角嘶吼“饶命”,时而又用被子蒙住头,凄声哭嚎“别过来!鬼!有鬼啊!”。汤药灌进去多少,呕出来多少,眼见着人一天天消瘦下去,形销骨立,竟似被抽干了精气。其余税吏虽依旧在街市上逡巡勒索,气焰却明显收敛了许多,至少不敢再如往日那般光天化日之下对民女动手动脚。百姓们暗自称快,窃窃私语间,都将这报应归功于“林青天”的浩然正气,或是坚信必有冤屈难申的苦主化为了厉鬼,前来索债。
林澍听闻这些传言,心中却无半分轻松。他比谁都清楚,那绝非自己的手段。而那隐藏在暗处、行事诡谲难测的力量,虽暂时遏止了恶行,却更像是一把悬于头顶的双刃剑,带来片刻喘息的同时,也带来了更深的不安与悚然。它究竟是何物?是正是邪?目的何在?
是夜,月隐星稀,墨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县衙的飞檐,天地间一片沉闷的晦暗。呼啸的夜风穿过空荡的廊庑,发出如同呜咽般的怪响。
林澍独坐书房,桌案上摊开着那几本毫无价值的陈旧卷宗。油灯的光芒昏黄跳跃,将他的影子拉长又扭曲,投在冰冷的墙壁上。他试图从这些故纸堆中找出哪怕一丝与“吴”姓或那数字相关的蛛丝马迹,然而目光扫过字里行间,却无法凝聚焦点。倦意如同潮水,混合着日间的挫败与夜间的恐惧,一阵阵袭来。终于,他支撑不住,手臂伏在冰凉的案上,额头枕着手臂,沉入一片纷乱混沌的梦境。
梦中,雾气浓得化不开,比现实中那荒院更加阴冷刺骨。他仿佛又站在了那口枯井边,井口不再是被乱石半掩,而是黑洞洞地敞开着,如同巨兽贪婪的咽喉,从中不断涌出灰黑色的、带着浓重腥味的怨气,缭绕升腾。井中传来的不再是低泣,而是无数重叠交织的、充满痛苦与诅咒的哀嚎和尖啸,疯狂地冲击着他的耳膜,撕扯着他的神智。
那片泥地再次变得异样,“吴”、“九”……字迹似乎比那夜清晰了些,但最后一个字仍顽固地隐藏在迷雾之后,看不真切。他的身体不受控制,被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力量牵引着,一步步向那井口挪去。每靠近一步,井中散发的怨毒与死气便浓重一分,几乎要将他血液冻结,灵魂撕裂。
就在他即将俯身,望向那无尽黑暗井底的刹那——整个梦境轰然碎裂!
并非自然的惊醒,而是被一股庞大、古老、冰冷彻骨却又奇异地不带丝毫恶意的意识,蛮横地拖拽而出,投入另一个全然不同的维度。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轻飘飘地脱离了肉身的束缚,在一片无边无际、没有任何光亮的灰色混沌中漂浮。这里没有声音,没有时间,没有方位,只有绝对的空虚和死寂。一种源自灵魂本源的、亘古的孤寂与苍凉感瞬间将他吞没,让他渺小得如同尘埃。
恐慌还未来得及彻底蔓延,眼前的混沌忽然剧烈地翻腾涌动起来。一幕幕模糊、破碎、却带着强烈情绪色彩的画面,不容抗拒地强行塞入他的感知:
——冲天烈焰吞噬着雕梁画栋的府邸,华屋朱楼在火海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轰然倒塌。凄厉的惨叫、金铁交击的锐响、绝望的哭嚎与怒骂扭曲交织,震耳欲聋。 ——一道挺拔如松的身影,身着象征威严的绯色官袍,傲然屹立于已成一片狼藉的厅堂之上。即便被如狼似虎、甲胄森寒的军士重重围困,刀剑加颈,他依旧毫无惧色,怒目圆睁,须发皆张,向着阴影深处厉声斥骂:“……尔等构陷忠良,祸乱朝纲,颠倒黑白!必遭天谴!必不得好死!”其声如洪钟,震彻心扉。 ——场景骤换,是冰冷沉重的镣铐锁住手腕脚踝,阴暗潮湿的囚牢散发着霉烂腐臭的气味,墙壁上悬挂着各式各样血迹斑斑、形状可怖的刑具,暗红色的痕迹触目惊心。 ——最后,一切喧嚣归于死寂。视野中,只剩下一只苍白的、戴着奢华玉扳指的手,稳稳地端着一杯色泽浑浊的液体,缓缓递到面前。视野上方,是一张隐匿在阴影之中、只能看到嘴角勾勒出的、充满了得意与残忍意味的冰冷笑容……
剧烈的痛苦、滔天的冤屈、壮志未酬的愤懑、以及以身殉道、绝不屈服的决绝……种种强烈到极致的情感,如同狂暴的海啸,瞬间将林澍的意识彻底淹没、冲击得支离破碎,几乎要将他存在的根本都彻底碾碎!
那不是他的记忆!却又无比真实,每一分痛苦、每一丝绝望、每一缕不甘,都如同钢针般深深刺入他的灵魂,感同身受!
“……冤……!!”
一个蕴含着亘古悲怆与无尽不甘的意念,如同惊雷般,直接在他的意识最深处轰然炸响,震得他神魂摇曳,几近溃散。
紧接着,所有的幻象如同退潮般骤然消失,那无尽的灰色混沌再次涌现,将他包裹。但在那混沌的中央,一个极其模糊、完全由深邃幽暗光芒凝聚而成的、异常高大的人形轮廓,缓缓浮现。
它没有清晰的面目,唯有一双“眼眸”的位置,燃烧着两簇幽冷、仿佛能洞穿时空与灵魂的火焰,正无声地“凝视”着他。
林澍的意识在这无法形容的、散发着古老威严的巨大存在面前瑟瑟发抖,如同风中残烛,连一丝移动的念头都无法升起。他感受到的并非邪恶,而是一种冰冷的、执掌着某种超越凡俗理解的秩序的巨大权威,其间,竟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跨越了无数漫长岁月的悲悯与……深深的疲惫。
【见……吾……?】
一个淡漠、毫无情绪起伏,却又直接响彻在他灵魂每一个角落的“声音”响起,非是耳闻,而是心感。
林澍无法回应,也无法思考,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与茫然。
那巨大的幽暗轮廓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那双幽火般的眸子,仿佛轻易便穿透了他脆弱的灵魂屏障,看到了他近日所有的困惑、挣扎、愤怒,以及那夜在枯井边所感受到的惊悸与寒意。
【浊世……如狱……】 【恶贯……需盈……】 【昭昭……冥冥……自有……刑……】
断断续续的意念,如同古老的箴言,又如同一声跨越亘古的叹息,沉重地烙印在他的感知深处。
随即,一段更加清晰、却依旧破碎杂乱的信息流,不容抗拒地涌入:
——那口枯井之下,冰冷的淤泥与乱石之中,掩埋的绝非一具尸骸!至少有三具扭曲的白骨!皆是被绳索紧紧勒毙或遭重物猛击后脑而亡!其中一具骸骨的颈项间,挂着一枚质地粗糙、已然残破、却仍能清晰辨认出一个“吴”字的玉佩!那具骸骨的手指骨骼呈现出极不自然的断裂与扭曲之态,指甲缝隙中塞满了黑泥,似在生命最后的时刻曾经历过疯狂的挣扎,绝望地在地上抠抓过什么! ——王焕之!他那间守卫森严的书房之内,定然隐藏着一处密室!密室之中,不仅妥善藏匿着记录真实罪证的账册与诸多不可告人的密信,更必然供奉着一尊造型诡异非常、三头六臂、通体漆黑、不断散发着淡淡邪异气息的恐怖神像!而那狰狞神像的底座之下,分明压着数张书写着不同生辰八字、纸色暗沉如同干涸血迹的符纸!
信息如狂潮般汹涌袭来,又骤然退去,不留丝毫痕迹。
那巨大的幽暗轮廓开始变得模糊不定,周围的灰色混沌也开始剧烈地波动、翻腾,仿佛无法再维持这片意识空间的存在。
【汝……心……有微光……】 【勿……惧……】 【勿……退……】
最后的意念,如同遥远的钟声,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期望,悠悠落下。
紧接着,林澍感觉一股无法形容、无法抗拒的巨大推力从四面八方传来,他的整个意识如同流星般猛地向下急速坠落!
“嗬——!”
书房内,林澍猛地惊坐而起,心脏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胸腔,额头上沁满了冰冷的汗珠,呼吸急促得如同刚刚逃离溺毙之险。他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桌案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惊惶地环顾四周,熟悉的书房,跳动的油灯光芒,投在墙上的自己的影子,一切都和伏案小憩前一模一样。窗外,依旧是沉沉的夜,风声呜咽。
是梦?
可那府邸冲天的烈焰、绯袍官员不屈的怒吼、镣铐的冰冷、毒酒的阴影……那巨大的幽暗存在、那双燃烧的幽火眸子、那些直接烙印在灵魂深处的信息……枯井下的三具白骨、刻字的玉佩、断裂的手指、密室、邪异神像、符纸……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清晰,如此真实,每一个细节都历历在目,甚至那冰冷的怨毒和古老的威严感仍丝丝缕缕地缠绕在他的周围,久久不散。
那个“存在”……就是屡次显现异状、令胡三癫狂、昨夜又引他看见井边字迹的黑影?它究竟是什么?为何要选择自己?又为何要揭示这些?
“玄冥……”一个古老、陌生、蕴含着无尽幽远与冰冷气息的词汇,毫无征兆地从他记忆的最深处浮现,仿佛早已烙印在他的灵魂本源之中,在此刻被悄然唤醒。
与此同时,县衙地下极深处的阴影之中,冥使虚幻的身影微微波动了一下,周身那幽暗的光芒明显黯淡了几分。方才强行突破界限,与一个生者的意识进行如此清晰的沟通,并传递如此具体的信息,即便对他而言,亦是消耗巨大,几乎触及了某种规则的极限。他需要沉寂,需要汲取这片土地深处沉淀的阴气,以恢复力量。
他无声地“望”着书房的方向,清晰地感知到那缕微弱的、属于林澍的清明官气,正因为巨大的震惊、恐惧和难以置信而剧烈地摇曳、波动,如同风中之烛。
种子已经带着冰冷的温度,埋入土壤。
接下来,便是等待。看这颗种子能否在这浊世污泥中生根发芽,看这位“心有微光”的知县,是选择相信这超乎常理、匪夷所思的警示,鼓起毕生勇气去揭开那血腥而黑暗的盖子,还是……在巨大的恐惧与现实的艰难面前选择退缩,继续困守于这令人窒息的牢笼之中,最终被同化或吞噬。
冥使的身影缓缓沉入更深的阴冷与黑暗之中,气息逐渐隐匿。揭露罪证需要等待合适的契机,而若要铲除那邪异的神像与符术,则需更周密的准备与更强的力量。
书房内,林澍的手依然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艰难地站起身,提起冰冷的茶壶,倒了一杯早已凉透的粗茶,仰头一饮而尽。那冰涩的液体划过喉咙,落入胃中,稍稍压下了几分翻腾的心悸和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恶寒。
他步履有些踉跄地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扇。夜风立刻倒灌进来,带着深夜的寒露,吹散了些许屋内的沉闷。他目光投向县衙西北角那一片更深沉的黑暗,那里是荒院的方向,眼神变得无比复杂,交织着恐惧、困惑、难以置信,却又在那混乱的最底层,一丝被残酷唤醒的、不容置疑的决绝,正在艰难地破土而出。
无论那骇人的经历是幻是真,无论那自称为“玄冥”的存在是神是鬼、是正是邪,枯井下的累累白骨与滔天冤屈是真实的!王焕之的贪墨恶行、草菅人命是真实的!那密室中的邪像与符纸,极可能也是真实的!
他不能再被动等待,不能再心存侥幸,更不能因为恐惧就闭上双眼,假装一切都不存在!
必须去做些什么,立刻!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