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被割裂成了两半。一半是这里的死寂、腐烂和绝望;另一半,是遥远京城或者哪怕只是县衙里的锣鼓喧天、觥筹交错。
而那袋“皇粮”,像是一个残酷的笑话,扔在了这场巨大悲剧的舞台上。
莫离低头,看着手心。那截细小的指骨,白得刺眼。
一个念头,像毒蛇一样,悄无声息地钻进那片空茫的心里,然后疯狂滋生。
莫离要去看看。
去看看那锣鼓喧天的地方。
去看看,那所谓的“皇恩浩荡”,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莫离回到屋里,找出一个破旧的瓦罐。莫离把怀里那把沾血的米,连同那截指骨,一起放了进去。然后,莫离从那袋皇粮里,捧出几捧米,也放进瓦罐。
两种米,混在了一起。
莫离抱着这个瓦罐,走出家门,走上那条通往村外、通往镇子、或许通往更远地方的路。
路两边,偶尔能看到倒塌的房屋,新坟的痕迹,甚至看到一具被野狗啃噬过的尸体,苍蝇嗡嗡地绕着飞。零星遇到的几个人,都瘦得脱了形,眼神空洞麻木,像游魂一样飘过。
没有人注意莫离,没有人问莫离抱着瓦罐要去哪里。
莫离只是走着,朝着记忆中锣鼓声消失的方向。
脚步很沉,但又很轻。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拖着千斤的镣铐。
怀里的瓦罐,很凉。
莫离不知道走了多久,日头渐渐偏西。终于,能看到远处镇子的轮廓,似乎比平时热闹些,隐约有喧哗声传来。
越靠近镇子,路边开始出现一些稀疏的、歪斜的彩绸,挂在枯树上,脏兮兮的,被风吹得破破烂烂。镇口搭了个简陋的牌楼,上面贴着大红纸,写着什么“普天同庆”、“皇恩浩荡”之类的字眼,墨迹淋漓,却因为纸张的粗糙和粘贴的随意而显得格外廉价滑稽。
镇子里的人稍微多了些,但大多面黄肌瘦,穿着破烂。他们聚集在镇子中心一小片空场周围,伸长了脖子,眼睛里燃烧着一种饥饿的绿光,盯着空场中间临时搭起的一个台子。
台子上,摆着几袋粮食,比给莫离家的那袋大得多。几个乡绅模样的人和穿着号衣的差役站在上面,满脸红光,大声说着什么“圣上仁德”、“体恤民情”之类的屁话。台下的人群骚动着,往前挤,被差役拿着棍子呵斥着推开。
“排队!排队!都有份!领了皇粮,回去都给皇上磕头!”台上一个胖子声嘶力竭地喊着,挥着手。
人群更加混乱,为了往前挤一点而推搡、叫骂。差役的棍子毫不留情地落下,引起几声痛呼惨叫。
莫离抱着瓦罐,站在人群外围,冷冷地看着。
这就是“恩赐”。
像扔给抢食野狗的一块沾着肉的骨头,引得它们互相撕咬,龇牙咧嘴。
台子旁边,还真摆着几张桌子,几个穿着绸缎的乡绅和官府的人坐在那里,面前摆着酒菜。虽然算不上山珍海味,但那肉香、酒香,飘过来,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了在场每一个饥肠辘辘的人的胃。
他们笑着,互相敬酒,对着台下混乱的人群指指点点,像是在看一场有趣的猴戏。
一场用饥荒和死亡搭建起来的,为他们歌功颂德的猴戏。
莫离抱紧了怀里的瓦罐。冰冷的陶壁透过薄薄的衣衫,刺痛莫离的皮肤。
台上的官差开始分发粮食了。人群爆发出更疯狂的拥挤。叫骂声、哭喊声、棍棒打在皮肉上的闷响、差役的呵斥、乡绅的笑语……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度怪诞疯狂的合奏。
莫离慢慢绕开人群,走到一个离那酒桌稍近的、相对安静的角落。那里堆着些杂物,没人注意。
莫离看着那些推杯换盏、脑满肠肥的脸。听着他们高谈阔论“年景”、“皇恩”、“祥瑞”。
他们谈论着京城大婚的奢华,谈论着贵妃凤冠上的珍珠有多大,谈论着宴席上会有多少道珍馐美味。
他们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尖刀,把莫离怀里瓦罐中的那把米,和莫离爹咳出的血、莫离娘悬梁的绳、莫离小弟光秃秃的手骨,死死地钉在一起。
一个喝得满面红光的乡绅,大概是吃得油腻了,拿起一个白面馒头,咬了一口,皱了皱眉,似乎是觉得不太合口味,随手就扔在了地上,滚了几滚,沾满了泥土。
几乎就在同时,台下人群中,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妇人像箭一样冲出来,扑向那个馒头。差役的棍子立刻挥下,打在她背上,她惨叫一声,却死死把馒头抓在手里,蜷缩着身子,任凭棍棒落下,拼命地把沾满泥土的馒头往嘴里塞。
台子上的人哄笑起来。
那笑声尖锐刺耳,像针一样扎进莫离的耳朵里。
莫离低下头,看着瓦罐。
罐子里,两种米安静地混合着。
莫离伸出手指,轻轻拨开表层的皇粮米粒,露出下面那几粒颜色更深、沾着污渍的米,和那截小小的、苍白的指骨。
莫离的指尖在颤抖。
然后,莫离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从瓦罐最底下,抠出了一小撮米。那是莫离最初放进去的,来自爹用小弟换来的那袋米,几乎每一粒都沾染着洗不掉的暗红和泥土的腥气。
莫离把它握在手心。
莫离攥着那一小撮米,指尖的触感黏腻而冰冷,像捏着一把潮湿的虫卵。台上乡绅的笑声、差役的呵斥、饥民疯狂的嘶吼,全都退远了,变成嗡嗡的背景杂音。世界缩小的只剩下莫离掌心这几粒沾着血污和泥土的粮食。
它们硌着莫离,比世上最锋利的刀还要刺人。
莫离没再看那场喧嚣的“恩赐”。抱着莫离的瓦罐,转过身,沿着来路,一步一步往回走。
镇子的喧嚣被甩在身后,像一场荒诞的皮影戏,锣鼓声歇,只剩下枯槁的影子和冰冷的幕布。风更大了,卷起地上的尘土,抽打在脸上,生疼。怀里的瓦罐沉甸甸的,压得莫离稚嫩的骨架咯吱作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陷在淤泥里。
路似乎比来时更长,更荒凉。
眼睛逐渐适应了这种灰暗的死寂。路旁的情形便清晰得残忍起来。不止是倒塌的屋棚,不止是新坟。是白骨。零散的,被野狗或是乌鸦拖拽得到处都是。一截腿骨突兀地支棱在田埂下,一个骷髅头半埋在干涸的水沟边,黑洞洞的眼窝望着灰蒙蒙的天。甚至看到一具小小的骨骸,蜷缩在树根下,保持着生前抵御寒冷的姿势,身上的破布烂成了丝缕。
还有手指。很多残缺的手指骨,散落在白骨附近,或是孤零零地嵌在泥土里。被啃咬过的,被利器砍断的,苍白,细小,和莫离瓦罐里那截一样,又不一样。它们无声地诉说着饥饿是如何一寸寸吞噬掉皮肉,最终连最细微的关节也不放过。
胃里那团火又开始烧,烧得喉咙发干,眼前阵阵发黑。怀里的米香,皇粮的陈米味和那血米诡异的甜腥气,混合成一种致命的诱惑,丝丝缕缕钻入鼻腔,撩拨着最后一丝理智。
不能吃。
至少不是现在。不是这里。
莫离死死咬着牙,把瓦罐抱得更紧,指甲掐进陶罐粗糙的表面,试图用那点微不足道的痛楚来对抗汹涌的饥饿感。
走。继续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日头西斜,在天边涂抹出一片病态的酡红,像咳出的血溅在了灰布上。力气正一点点从身体里流走,脚步踉跄,好几次差点被地上的碎石或白骨绊倒。
必须找个地方歇歇。找个稍微能挡风的地方。
前方路边,有一个半塌的窝棚,歪斜着,像随时会彻底散架。莫离挪过去,棚子里空荡,只有些烂草和一股浓重的腐臭味。角落有一堆模糊的东西,像是破布裹着什么,气味就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莫离靠着相对完好的一处棚壁滑坐下来,喘着气,胸腔里像拉风箱一样嘶哑作响。
饥饿感变成了尖锐的绞痛,一阵阵袭来,剥夺着思考的能力。眼睛不受控制地看向怀里的瓦罐。
瓦罐口,那混合的米粒,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微的光。
就吃一口。就吃一口皇粮。干净的皇粮。
这个念头像毒蛇,缠绕上来。
莫离的手颤抖着,伸向瓦罐。指尖触碰到那些相对干净、黄澄澄的米粒。莫离拈起几粒,犹豫着,慢慢往嘴边送。
米粒快要碰到嘴唇时,眼角余光瞥见了角落那堆发臭的破布。一阵风吹开破布的缝隙,露出下面——那似乎是一具孩子的尸体,已经高度腐烂,一只手软软地搭在外面,手指……手指残缺不全。
“莫离却在米粒间咬到弟弟的指骨。”
娘沉默煮粥的样子,爹咳血倒下的样子,小弟坑里那具光秃秃的白骨……画面猛地炸开,碎片一样切割着莫离的神经。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莫离猛地弯下腰,干呕起来,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酸苦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手里的几粒米撒落在地上,滚进泥土里。
不能吃。吃了,就和那些人一样了。就和……爹一样了吗?
可是饿……太饿了……
挣扎间,莫离的手无意识地在瓦罐里搅动,指尖忽然触碰到一个硬物。是那截指骨。小弟的指骨。
莫离把它捞出来,捏在手里。冰冷,细小,却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莫离手心剧痛。
莫离看着它,又看看瓦罐里的米。
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悲恸和茫然攫住了莫离。莫离不知道该怎么办。莫离不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像野狗一样,挣扎着去啃食下一口带血的粮食吗?
眼泪终于涌了上来,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无声地、汹涌地流淌,砸在胸前的衣襟上,砸在怀里的瓦罐沿上,和那些米粒混在一起。
莫离就这样握着那截指骨,靠着破棚壁,在浓重的尸臭和绝望中,昏昏沉沉地失去了意识。
昏厥不是沉睡,是跌入一片漆黑的冰窖,各种光怪陆离的碎片纷至沓来:爹背着那轻飘飘的包袱消失在夜色里;娘悬空的脚在晃动;小弟空洞的眼窝;官差油光满面的脸;台上扔下的沾泥馒头;遍地白骨伸出手抓向莫离;瓦罐里的米粒变成蛆虫疯狂蠕动……
猛地惊醒,浑身冷汗。天已经彻底黑了,寒风从窝棚的破洞灌进来,冻得莫离牙齿打颤。饥饿感更加强烈,像有无数只手在肚子里疯狂抓挠。
不能再待下去了。会冻死,或者饿死在这里,变成下一具腐烂发臭的尸体,手指被老鼠啃光。
莫离挣扎着爬起来,抱起瓦罐,踉跄着走出窝棚。
夜路更难走。深一脚浅一脚,全靠一点模糊的天光和本能辨认方向。好几次被绊倒,摔在地上,膝盖手掌磕破,瓦罐险些脱手,每一次都拼尽全力护住它。
有一次摔倒格外重,额头磕在一块石头上,温热的血淌下来,糊住了眼睛。莫离趴在地上,好久都动弹不得,冰冷的泥土贴着脸颊,几乎想就这样睡过去,再也不起来。
可是怀里瓦罐的冰冷触感又提醒着莫离。
不能死。
至少……不能死在这里。
莫离用手背擦去糊住眼睛的血,挣扎着,一点一点,撑起身体,继续往前挪。
一路上,惨白的月光偶尔会照亮地面的情形。白骨更多了,有些似乎是新死的,皮肉还未尽腐,吸引着绿油油的磷火,在夜风中飘荡,像鬼魂的眼睛。
有一次,莫离甚至看到几个黑影匍匐在一具尸体旁,发出窸窸窣窣的啃噬声。听到莫离的脚步声,黑影猛地抬起头,绿油油的眼睛在黑暗中扫过来。不是狼,是人。他们的目光在莫离和瓦罐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权衡着。莫离吓得魂飞魄散,抱紧瓦罐,用尽最后力气发足狂奔,直到肺叶炸开般疼痛,再也跑不动,瘫软在地,回头望去,那些绿油油的眼睛没有再追来,重新埋首于他们的“盛宴”。
莫离趴在冰冷的地上,剧烈喘息,恐惧和恶心让胃袋抽搐,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莫离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到天亮的。
当灰白的光线再次照亮这片死寂的大地时,莫离发现自己趴在一道干涸的河床附近。身体像被拆散重组过一样,每一处都在尖叫着疼痛和虚弱。喉咙干得冒烟,嘴唇裂开数道血口。
水……需要水……
莫离挣扎着爬到河床中间,用手拼命刨着干裂的河泥。刨了很久,指甲缝里塞满了泥,指尖磨破,终于,在深一点的地方,泥土稍微湿润了一些。莫离像疯了一样,把脸埋进那点湿泥里,吮吸着那微不足道的水分,混合着泥土的腥气。
这点泥水暂时缓解了喉咙的灼烧感,但饥饿更加凶猛地反扑。
莫离瘫坐在河床上,望着怀里依旧沉甸甸的瓦罐。
最后一丝理智正在崩断。
吃吧。就吃一口。不管是皇粮还是血米,吃了就能活下去。
活下去,然后呢?
莫离不知道。
莫离的手又一次不受控制地伸进瓦罐。这一次,莫离没有去挑拣那些皇粮。指尖直接探底,捞起了一小撮颜色最深、沾染污渍最重的米粒。它们黏连在一起,像一小团凝固的黑色血块。
莫离看着掌心这一小团东西,身体抖得厉害。
闭上眼,猛地将手拍进嘴里。
米粒混合着干涸的血痂、泥土的沙砾,硬梆梆地硌在牙齿间,一股难以形容的、混杂着血腥、土腥和霉烂的味道瞬间在口腔里炸开,冲上鼻腔,冲进大脑。
胃部剧烈地痉挛,抗拒着这非人的食物。
莫离拼命吞咽,用唾沫艰难地湿润着,强迫自己咽下去。一小团,像带着倒刺的钩子,慢慢滑过喉咙,坠入胃袋。
一瞬间,仿佛有一股冰冷的火焰从胃里烧起来,窜遍四肢百骸。说不清是罪恶感、恐惧感,还是那食物本身带来的诡异能量。
莫离趴在地上,干咳着,眼泪鼻涕一起流。
但过了一会儿,那绞痛的饥饿感,似乎真的缓解了一点点。虽然身体依旧虚弱,但那种即将彻底虚脱的感觉暂时退潮了。
莫离活下来了。
用这种方式。
莫离抬起头,脸上混着泥、血和泪。目光空洞地望向远方。
路还在前方延伸,看不到尽头。到处是死亡和废墟。
但莫离得走下去。
抱着莫离的瓦罐,抱着里面混合的米,和那截冰冷的指骨。
莫离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辨认了一下方向,继续向前挪动。脚步比之前更虚浮,但似乎又有了一丝微弱的、从地狱深处榨取出来的气力。
莫离不知道要去哪里。也许只是想离开这里,离开这片被诅咒的土地,离开这无休无止的饥饿和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