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时，康传宗的车在环城路上绕了第三圈。
仪表盘上的时钟显示18:47，距离岳父的饭局还有一小时十三分钟。
他降下车窗，让初秋微凉的风灌进来，吹散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杨莉的香水味。
方向盘突然向右打满，奥迪A8拐上了一条鲜有人知的岔路。
这条路坑坑洼洼，与县城里那些被舅舅公司修得平整宽阔的马路截然不同。
路两边的白杨树长得歪歪扭扭，枝叶不时刮擦着车顶，发出沙沙的声响。
县郊的公墓大门锈迹斑斑，看门的老头正端着搪瓷缸子吃面。见到奥迪车，他慌慌张张地放下缸子，却在看清车牌后放松下来：”小伙子，今年来得比往年早啊。”
康传宗微微颔首，从副驾驶拿起一个信封递过去。老头熟练地接过，塞进皱巴巴的衬衫口袋——这是二十年来形成的默契，从不多问，从不声张。
暮色中的公墓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康传宗的皮鞋踩在碎石小路上，惊起几只麻雀。
他手里那束白菊是在县城最好的花店买的，老板娘从不多嘴，每年这天都会提前包好最新鲜的花。
公墓最深处，一排排墓碑逐渐变得简陋。在最角落的位置，一块没有立碑日期的青灰色石碑静静矗立。
碑上只有简单的五个字：”林月娥 32岁”，连生卒年月都没有。
照片上的女人眉眼温婉，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仔细看会发现和康传宗有三分相似。
康传宗蹲下身，用手指拂去照片上的浮尘。这个动作他做了二十年，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
花束被轻轻放在碑前，没有香烛，没有祭品，就像他每次来都不发一言。
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康传宗摸出烟盒，想了想又塞回去——听说她生前最讨厌烟味。
暮色中，墓碑上的照片似乎活了过来，他仿佛又看见那个穿着淡紫色连衣裙的女人，在武装部招待所门前的广场上拉着小提琴。
手机突然震动，是苏妙的来电。康传宗盯着屏幕看了三秒才接起：”我在路上，半小时到。”
“爸刚问起你，”苏妙的声音混着背景里的觥筹交错，”王厅长带了几瓶三十年茅台，就等你了。”
挂掉电话，康传宗最后看了眼墓碑。二十五年前的今天，这个叫林月娥的女人在县医院急诊室停止了呼吸。
死亡证明上写的是”急性心力衰竭”，但知情人都知道，她是喝下了整整一瓶敌敌畏。
“我走了。”康传宗轻声说，这是二十年来他第一次在墓前开口。
转身时，他摸到了裤袋里那个小小的银质长命锁——那是她留给他的唯一物件，锁背面刻着”平安喜乐”四个小字。
回到车上，康传宗对着后视镜整理领带。镜中的男人眼眶微红，但等他驶入县城主干道时，所有脆弱都已被妥帖地藏好。奥迪A8穿过霓虹初上的街道，窗外的繁华与喧嚣像一层保护色，将他与那个秘密彻底隔开。
在等红灯的间隙，康传宗瞥见路边新开的母婴店。
橱窗里模特身上的淡紫色孕妇装，和林月娥最后那件连衣裙几乎一模一样。他猛地踩下油门，在黄灯转红的瞬间冲过路口，仿佛这样就能把记忆甩在身后。
岳父定的酒楼是县城最豪华的”南海渔村”，门口停满了公务车。泊车小弟见到奥迪A8立刻小跑过来，康传宗却摆摆手，把车停在了最远的角落。他需要这短暂的步行距离，来调整回那个众人熟悉的”康科长”。
酒楼大堂的金色吊灯晃得人眼花。康传宗在镜面装饰柱前驻足，确认自己的表情无懈可击后，才推开888包厢的门。扑面而来的酒气与笑声中，他看见父亲赞许的目光，岳父满意的微笑，以及王厅长热情伸来的手。
“传宗啊，就等你了！”王厅长亲热地揽住他肩膀，”刚才还跟你爸说，现在像你这样踏实稳重的年轻人太少了…”
康传宗端起酒杯，在众人的注视下一饮而尽。
茅台醇厚的香气中，他恍惚又闻到了公墓边的野菊香。
酒过三巡，当话题转到滨江新区规划时，他熟练地接过话茬，仿佛那个在墓前沉默的男人从未存在过。
宴席散尽已是深夜。康传宗婉拒了代驾，独自坐在车里。仪表盘的蓝光映着他疲惫的脸，副驾驶座上放着王厅长”随手”给的茶叶礼盒——里面是某开发商的两把钥匙。
手机亮起，是苏妙的信息：”妈让子轩住他们那儿了，你直接回家吧。”
家。康传宗望着窗外流动的霓虹。那个有智能家居的别墅是家，县委大院的老房子也曾是家。
而二十年前，他母亲第一次住院的时候，他才知道原来A型血的爸和A型血的妈生不出AB型血的他。
奥迪A8缓缓驶入别墅区，保安敬礼的姿势标准得像机器人。
车库门缓缓升起时，康传宗摸了下裤袋里的长命锁。
金属的凉意透过布料传来，提醒着他那个无人知晓的秘密——在这个县城里，人人只知他是康家的公子，却没人记得他曾经也有过另一个女人，她也是“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