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被打破后,房间里只剩下心电监护仪规律而微弱的“滴滴”声,如同疲惫旅人劫后余生的喘息。惨白的晨光经过厚重窗帘的过滤,变成了房间里一种粘稠的、近乎凝固的灰色。消毒水与残留的血腥味、腐败毒素的甜腥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死亡余韵。
顾沉舟依旧没有睁眼。但监护仪上那稳定下来的、虽然仍旧低缓却顽强搏动着的曲线,如同一道微弱的堤坝,暂时阻隔了死亡的洪流。他脸上的死灰褪去了一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消耗殆尽的苍白,仿佛所有的生机都被刚才那场与死神的搏斗榨干了。冷汗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贴在光洁却毫无温度的额头。
苏晚依旧保持着那个扑倒在床边的姿势,脸颊紧贴着冰冷床沿。她甚至不敢松开那只被她死死按在脸颊伤口上的、冰凉的手。时间仿佛在她耳边停滞了,只有那微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敲打着她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她脸颊的伤口被粗暴的动作挤压着,渗出的血珠混合着泪水,在顾沉舟的手背上晕开一小片温热的、粘腻的暗红。
直到一只戴着无菌手套的手,轻轻却坚定地覆上她的手背。
陈医生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疲惫:“苏小姐,您可以松开了。先生的生命体征暂时稳定了……非常侥幸。”
苏晚像是被烫到般猛地缩回手,身体因为长时间僵硬的姿势而传来剧烈的酸痛。她抬起头,看向陈医生布满血丝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喜悦,只有沉重的疲惫和后怕。“稳定……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室颤终止,恢复了窦性心律。血压和血氧有所回升,但仍处于危险边缘。”陈医生示意护士继续调整输血的滴速,目光凝重地扫过顾沉舟被重新包扎、依然渗着淡黄脓液的左手,“毒素被血清中和了一部分,但神经和肌肉的损伤已经造成。肉毒杆菌毒素麻痹了他的膈肌和部分呼吸辅助肌,接下来的呼吸支持会非常关键。而且……”他停顿了一下,眉头紧锁,“蛇毒对心肌的损害和神经毒素叠加,造成的心律失常风险依然极高。他随时可能再次……”
后面的话陈医生没有说下去,但苏晚已经懂了。侥幸,只是暂时的喘息。他依然在悬崖边缘,一个微小的波澜都可能将他彻底推下深渊。
“那他…什么时候能醒?”苏晚的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一丝微弱的希冀。
陈医生沉默了。他看了一眼床上毫无知觉的人,又看向苏晚脸上那道混合着血迹、泪痕和药膏的狼狈伤口,眼神复杂。“不知道。毒素、失血、低温、强烈的精神刺激……他的大脑启动了最深的保护性抑制。也许几小时,也许几天……也许,永远。”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重锤砸在苏晚心上。
永远……昏迷?
这两个字带来的冰冷绝望,甚至比刚才面临死亡时更加漫长和窒息。她看着顾沉舟苍白安静的脸,记忆却像失控的潮水,猛地将她拖回某个阳光刺眼的午后。
十七岁的夏天,蝉鸣聒噪。
她因为体育课崴了脚,龇牙咧嘴地坐在操场边的树荫下。少年顾沉舟跑过来,额发汗湿,校服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他不由分说地蹲下,托起她肿起的脚踝,动作却异常轻柔。
“笨死了,平地都能摔。” 他嘴里嫌弃着,手指却小心翼翼地检查着。
“疼!” 她吸着气抱怨。
“忍着点。” 他变魔术似的从口袋里掏出还带着凉气的冰镇矿泉水,用纸巾包了敷在她脚踝上,然后,在她惊讶的目光中,直接打横将她抱了起来。
“喂!放我下来!好多人看着呢!” 她羞得满脸通红,捶打他的肩膀。
少年绷着脸,耳根却悄悄红了,抱着她的手臂收得更紧,大步流星地穿过操场,走向医务室,只留下身后一片起哄的口哨声。那时的阳光落在他汗湿的鬓角,闪着金子般的光。
而此刻,同样的一个人,安静地躺在这里,苍白脆弱,生死未卜。曾经能轻松抱起她的手臂,无力地垂在床边,缠满了染血的纱布。曾经带着微红耳根训斥她“笨死了”的少年,如今连呼吸都微弱得让人心碎。巨大的落差像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苏晚的心脏,酸楚和悔恨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另外,”陈医生的声音将她从回忆的漩涡里拉回冰冷的现实,声音带着一丝不忍,“毒素可能已经影响了视神经。即使醒来,视觉功能……也可能受损。”他快速收拾着散落的器械,避开苏晚瞬间失焦的目光,“我会守在隔壁监护夫人。先生这边有任何变化,请立刻叫我。”他匆匆离开,留下满室压抑的死寂和两个在死亡阴影下挣扎的生命。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苏晚和昏迷的顾沉舟。
巨大的疲惫和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瘫软地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床沿。目光空洞地落在顾沉舟那只曾被自己死死按住的右手上——苍白的手背上,除了几道陈旧的疤痕,还沾染着她脸颊的血渍和泪痕,已经干涸凝固,像一幅绝望的抽象画。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左手掌心那道被层层纱布覆盖的旧伤位置。昨夜,他就是用刀再次割开了这里,用剧痛和鲜血对抗死亡倒计时。
记忆再次不受控制地翻涌。
十六岁那年的台风夜。
她因为跟家里赌气,一个人跑到了危险的海边礁石区。风狂雨骤,巨浪拍岸。她被不断上涨的海水和滑腻的礁石困住,吓得瑟瑟发抖。
是顾沉舟顶着几乎把人掀翻的风雨找到了她。他跳进冰冷刺骨的海水里,奋力向她游来。在试图爬上礁石拉她时,左手掌心被锋利的牡蛎壳划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鲜血瞬间染红了海水。他却像感觉不到疼,死死抓住她的手腕,用尽全身力气把她拖上更高的礁石。
“抓住我!别松手!” 风雨中,他的吼声嘶哑却无比清晰。
脱险后,她看着他掌心翻卷的皮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少年却只是随意地甩了甩手,从湿透的口袋里摸出一个被海水冲刷得异常干净的白色贝壳,塞进她手里,语气是强装的轻松:“哭什么丑死了,下次台风天还敢不敢乱跑了?” 月光偶尔穿透乌云,落在他沾着水珠和血渍的脸上,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毫无保留的关切。
苏晚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就是这道疤……为了救她留下的疤。昨夜,他却又亲手将它割开,为了救她的母亲。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滴在她冰冷的手背上。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轻轻触碰着他靠近食指根部掌心的位置——那里除了这道旧疤,似乎……还有一点什么?
她的指尖在那处皮肤上细细摩挲。果然!在旧疤痕愈合的皮肤下方,似乎真的有一个极其微小、硬质的凸起!非常非常小,若非如此专注地触碰,根本不可能察觉。
是什么?这个念头刚升起,一种强烈的直觉攫住了她——这个东西,很重要!它藏得如此隐秘,就在他掌心这道为了救她而留下的旧伤疤下面!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自己的手,轻轻覆在了顾沉舟那只冰冷的手上,固定住他,方便另一只手的指尖更仔细地探查那个微小的凸起。他的指尖冰凉,骨节分明,带着薄茧。当她的掌心完全贴合住他冰冷的手背时,一种奇异的、混杂着陌生与熟悉的战栗感,顺着相触的肌肤悄然蔓延开来。她想起当年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紧握着她手腕的力度,滚烫而坚定。
就在她全神贯注于那个微小凸起时——
毫无预兆的灼热感突兀地从她自己的左手掌心炸开!
那感觉如此尖锐而短暂,如同被烧红的针猛地刺了一下!苏晚痛得闷哼一声,猛地收回手,惊疑地盯着自己光滑的掌心——没有任何伤口,只有刚才那瞬间仿佛幻觉般的剧痛!
而几乎在同一瞬间,床上一直毫无知觉的顾沉舟,极微弱地蹙了一下眉头!
那动作细微得如同幻觉,但苏晚看得清清楚楚!她猛地抬头,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顾沉舟?”她试探着,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带着她自己都未曾觉察的颤抖与期盼。
没有回应。只有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
苏晚紧盯着他的脸,几乎不敢眨眼。一秒…两秒…就在她以为那只是自己的错觉时——
他那排浓密如同鸦羽的长睫毛,极其轻微地、极其缓慢地颤抖了一下。
紧接着,又是一下。
如同即将破茧的蝶,在黑暗中艰难地尝试着,扇动它被禁锢的翅膀。
苏晚的呼吸彻底停滞了!她下意识地再次伸出手,想要去触碰他的脸颊,想要确认这不是她绝望过度产生的幻觉。指尖却在距离他皮肤一寸的地方,硬生生顿住。她怕。怕那个关于失明的可怕预感成真。更怕……怕看到他醒来后,眼中只剩下冰冷的恨意,再无半分当年礁石上,月光下,那亮得惊人的光芒。
就在这时,主卧厚重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钟叔无声地闪身进来,神色凝重,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他显然注意到了苏晚僵在半空的手和床上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生命迹象——顾沉舟颤动的睫毛。他的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光芒,却又迅速归于深潭般的平静。
他没有打扰苏晚,只是将平板电脑悄无声息地放在床尾的小几上,屏幕朝上,然后后退半步,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峦,守护在光线更黯淡的角落。
苏晚的目光被平板亮起的屏幕吸引过去。
屏幕上是一张经过技术处理、清晰度极高的照片。
照片的中心,正是那枚在废弃冷库昏暗光线中、被顾沉舟染血的右手高高举起、对着破洞顶棚外盘旋飞机展示的——翡翠扳指!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照片被局部放大,聚焦在扳指翠绿通透的戒面上!在强光和特殊角度的拍摄下,那看似浑然一体的翡翠戒面深处,竟然隐隐透出极其复杂的、微缩到极致的金色电路纹路!那些纹路精密地嵌在玉石内部,构成一个微小而独特的结构!
苏晚瞳孔骤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这枚扳指……她认得!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
十五岁生日那天,顾沉舟神秘兮兮地带她逃课,翻墙进了当时还在施工、尚未对外开放的新天文馆。
巨大的穹顶之下空无一人,只有模拟的星图在头顶缓缓流转,美得如梦似幻。
他拉着她跑到一个玻璃展柜前,里面静静躺着一枚翠绿欲滴的扳指,在射灯下流转着神秘的光晕。
“看,像不像把一片星空封在了里面?” 少年指着那深邃的绿色,眼睛比星辰还亮。
“哇!好漂亮!这是古董吗?” 她惊叹。
“想要吗?” 他狡黠地眨眨眼,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小巧的工具,作势要去撬展柜的锁。
“你疯了!” 她吓得赶紧揪住他的后衣领,“这是文物!偷东西要坐牢的!”
他却反手扣住她的手腕,将她纤细的手指按在了冰冷的玻璃柜上,正好覆盖在扳指的位置。他的掌心滚烫,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管不顾的笃定:“等我们结婚那天……我把它熔了,给你做一颗真正的星星项链,就照着这枚扳指的样子做,独一无二的。” 穹顶的星光落在他认真的侧脸上,勾勒出青涩却无比郑重的轮廓。
结婚……星星……
苏晚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酸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眼前这枚扳指内部的冰冷电路,残酷地扭曲着当年穹顶下那个关于星辰的浪漫许诺。它不再是封存星空的信物,而是隐藏着致命秘密的潘多拉魔盒,引来了腥风血雨,几乎将他彻底毁灭。巨大的讽刺和悲凉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钟叔低沉的声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寂静的房间里激起无形的涟漪,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和沉重:
“苏小姐,这就是林世宏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夺回,或者……彻底摧毁的东西。”
“‘启明星号’沉没前,最后的黑匣子信号发射器,就在这里。”
真相如同惊雷炸响。苏晚浑身冰冷,看着屏幕上那枚承载着少年承诺与如今阴谋的扳指,又看向床上睫毛仍在微弱颤动、生死未卜的男人。曾经的星辰之约,变成了催命的符咒;掌心的旧疤下,藏着无人知晓的秘密;而那个在风雨中紧握她手腕的少年,如今躺在血与毒的深渊里,连睁眼都成了奢望。
爱与恨,生与死,过往的甜蜜与此刻的惨烈,在她心中疯狂撕扯,最终只化作无声的泪,汹涌而下,砸在冰冷的地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