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6.
江景白端着热气腾腾的糖醋排骨出来,脸上带着期待。
“苏酥,快尝尝……”
话卡在喉咙,客厅却空荡荡。
只有江瑶坐在沙发上,摆弄着新做的指甲。
江景白皱眉,把盘子重重放在桌上。
“苏酥人呢?”
江瑶嗤笑一声:“走了呗。哥,我就说她不懂事吧?你辛辛苦苦下厨,她连句话都没有,甩脸就走。都是这些年你把她惯坏了!”
江景白脸色沉下来,他没有过多犹豫,拿出手机,直接拨打苏酥的电话。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机械的女声冰冷地重复。
江景白愣了一下,随即一股邪火窜上来。
注销号码?
苏酥,你这次闹得够绝。
他心里想着,这次她又能坚持几天?他又要准备什么去哄她?
他烦躁地扯了扯领口,拨通苏酥父母的电话。
他语气压抑着愤怒,尽量平和。
“爸,苏酥在你们那儿吗?”
苏父的声音传来,“景白啊,苏酥下午是回来过一趟,急匆匆拿了护照就走了。问她什么也不说,你们……又吵架了?”
“我叮嘱过她,要她对你体贴点。”
江景白的心猛地一沉。
他声音拔高,透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迫。
“她拿护照干什么?要去哪?”
“她没说啊,拿了东西就走了,脸色很不好看。”
“景白啊,我们做父母的都希望你们能好,只是你在外头的事,别要家里都明白,弄得太难堪了。”
“知道了爸,我还有事!”江景白粗暴地打断,挂了电话。
他看着沙发上尽显媚态的江瑶,一股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比当年破产时更甚。
她都知道了?
现在她要出国?是报复他吗?
他强迫自己冷静。
他立刻拨通了私人秘书的电话,声音是前所未有的焦灼:“王秘书,立刻给我查苏酥去哪了!”
“查她所有出入境记录!查她名下的航班,酒店预订!查她最近所有的消费记录!”
“动用一切资源!我要知道她现在在哪!立刻!”
电话那头,王秘书明显被老板罕见的失态惊住了:“江总,您是说夫人……”
江景白几乎是吼出来的,“对!掘地三尺也要把她给我找出来!”
他挂了电话,胸膛剧烈起伏。
目光扫过桌上精心烹制的糖醋排骨,色泽诱人,此刻却凉透了。
他为了哄她,特意做的她最爱吃的糖醋排骨。
她却一口没动,走了。
甚至注销了号码,拿走了护照。
江瑶不满地凑过来,挽住他的手臂,“哥至于吗?”
“她不就是想用离家出走吓唬你?等她钱花光了,自然就乖乖回来了。一个三十岁的女人,离了你还能翻天?”
江景白猛地甩开她的手,力道之大,让江瑶踉跄了一下。
他眼神凶狠地瞪着她:“你懂什么?!”
他看到了江瑶脸上错愕又委屈的表情,也看到了她无名指上那枚刺眼的银色戒指。
目光下意识扫过垃圾桶,那个用过的避孕套刺目地躺在那里。
一股混杂着愤怒和羞耻冲上头顶。
“还有你!”
他指着垃圾桶,声音嘶哑,“这东西为什么不扔?你是故意放在这里恶心苏酥的吗?”
江瑶脸色瞬间煞白:“我……我不是……”
“滚!”
江景白指着门口,眼神像要吃人,“现在给我滚出去!”
“哥!你为了苏酥赶我走?”江瑶难以置信地尖叫。
“滚!”
江景白抄起茶几上一个杯子,狠狠砸在江瑶脚边,碎片四溅。
“别再让我说第三遍!”
江瑶被他的暴怒吓住了,眼泪涌出来,抓起自己的包,怨恨地瞪了他一眼,冲出了门。
门被“砰”地关上。
偌大的房子,瞬间只剩下江景白粗重的喘息。
他颓然跌坐在沙发上,双手插进头发里。
某一刻,一种无形的恐惧将他笼罩。
苏酥走了,真的走了。
不是闹脾气,没在开玩笑,而是注销号码,拿走护照,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她这次……是来真的。
7.
他环顾这个曾经充满烟火气的“家”。
玄关的粉色拖鞋,沙发上的蕾丝披肩,空气里残留的甜腻香水味……
而苏酥竟然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来。
江景白试图想去找到苏酥的一点痕迹,可任他翻遍了整个别墅,甚至连苏酥的任何都没有找到。
直到,在沙发垫下发现了那枚泛白的戒指。
他记得,那是他最落魄时他在路边两元店为苏酥买的。
那时候,家里所有值钱的都被抵押去了外债,而苏酥,和他在一起,甚至什么都没有要。
这个两元店的戒圈,她一带便是三年。
江景白死死的扣住这枚戒圈,仿佛一切都在嘲笑他,嘲笑着他的自以为是,嘲笑他的漠不关心。
他以为她离不开他。
他以为无论他怎样,只要他回头,她永远会在原地等他。
他以为那碗加了香菜的面,挑出来就好。
他以为那些忽视、那些伤害,捂一捂就能过去。
可现实,她好像真的攒够了失望,要离开他了。
手机屏幕亮起,是王秘书发来的信息。
他急切的点开,生怕错过一条。
【江总,查到了!夫人名下没有预订任何航班。但查到一条关键信息:她于今天下午三点,在城南购买了一张明天上午十点飞往冰岛的单程机票!用的是她自己的储蓄卡!】
冰岛?
江景白猛地站起来,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冰岛……
那是他们热恋时,苏酥无数次憧憬的地方。
她说想去看极光,想站在世界的尽头,像要他们的爱情永不落幕。
但他每次都敷衍:“等公司稳定了,等不忙了,一定带你去。”
这一等,就是十年。
十年间,他带江瑶去了迪士尼,去了欧洲,去了无数地方。
唯独冰岛,他从未兑现。
现在,她自己去了,带着一张单程票。
她不要他了,彻底不要了。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抓起车钥匙就往外冲,仿佛此时世界一切都失去意义。
他要去截住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上那架飞机,要她离开他。
8.
江景白的车速飙到了180迈,他连闯了三个红灯。
在到了机场后,没有一刻停留,甩门狂奔向冰岛的发车点。
广播声一遍遍催促着前往冰岛的乘客登机。
他心口猛得起伏,心胆俱裂。
终于,在安检口前,他看到了那个熟悉又单薄的背影,苏酥。
她只背着一个简单的双肩包,手里捏着护照和登机牌,安静地排着队。
像一滴即将融入大海的水珠,无声无息。
“苏酥!”
江景白嘶吼着冲过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
苏酥身体一僵,缓缓转过头。
她的眼神,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映出他此刻的狼狈。
他的头发凌乱,领带歪斜,昂贵的西装皱巴巴,眼底布满血丝,只剩恐慌。
她的声音冰冷没有起伏,冷得刻骨。
“放手。”
江景白死死攥着她,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苏酥,跟我回去。”
他声音疲惫,把姿态放到最低:“苏酥,我不该忽视你,不该让你受委屈,更不该……让江瑶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
“那戒指是瑶瑶自己买的,她非要我戴,那些……那些都是假的,是她故意气你的!”
“还有香菜……我发誓。以后再也不碰香菜,我们家的餐桌上永远不会出现香菜!”
“冰岛,我陪你去,你想去哪我都陪你去,我现在就买票,我们一起去!”
他急切地掏出手机,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
“苏酥,别离开我。”
“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能没有你……”
周围的人投来好奇或鄙夷的目光。
苏酥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慌乱地翻找购票软件,看着他额角渗出的冷汗,看着他眼底那近乎绝望的哀求。
那曾是她多么熟悉又多么眷恋的眉眼。
此刻,却只觉得陌生,还有一丝可笑。
她等过他的解释,在无数个被冷落的深夜。
她等过他的回头,在发现戒指消失的瞬间。
她甚至给过他最后的机会,在昨天他端上那盘混着香菜味的西瓜时。
可他选择了无视。
选择了继续用“懂事”来要求她。
直到她心死,抽身离开,他才像天塌了般找过来,告诉她:他离不开她。
太晚了,心死了,就捂不热了。
“江景白。”
她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机场的嘈杂。
江景白动作猛地顿住,充满希冀地看向她。
苏酥从随身的文件袋里,抽出一份折叠整齐的纸。
她当着他的面,缓缓展开。
白纸黑字,最上方是刺目的四个字:离婚协议。
最下方,男方签名处,“江景白”三个字扎眼,是他签合同时惯用的潦草笔迹。
日期,赫然是江瑶回国后不久,他醉酒签下的一摞“普通文件”中的一份。
他当时看都没看。
他以为那只是她一时意气。
原来她早就准备好了退路,原来她离开的决心,比他想象的更早,更坚定。
“你看清楚。”
苏酥将协议举到他眼前,声音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
“我们,已经离婚了。”
“法律上,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了。”
她用力,一根一根地掰开他死死攥着她手臂的手指,冰冷而决绝。
“所以,你没有权利,再要求我跟你回去。”
“江景白,我们结束了。”
说完,她收回手,将那份签着他名字的协议,轻轻拍在他剧烈起伏的胸口。
然后,她转身。
决然地,走向安检通道。
“苏酥!”
江景白撕心裂肺地吼叫,想追上去,却被安检人员拦住。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纤细的背影,通过安检门,汇入人流,消失在他的视野里,像一缕抓不住的风,像一滴融进海里的水。
他颓然跪倒在地。
那份离婚协议,轻飘飘地落在他脚边。
“江景白”三个字,像三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他的心脏。
结束了。
她说的,她不要他了。
真的不要了。
9.
江景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机场的。
他漫无目的地开着车。
等他回过神,车已经停在了那家熟悉的老面馆门口。
正是下午,店里没什么人。
老板看见他,熟悉地招呼:“哟,江老板?稀客啊!今天一个人,还是老规矩?”
不等他回答,老板已经朝厨房喊道:“两碗拉面!一碗双份牛肉,不加香菜!一碗清汤!”
老板的声音洪亮回荡在店门,却要江景白浑身一颤。
这熟悉的声音,像一把钝刀,狠狠的凿进江景白心口,搅得他血肉模糊。
他木然地走到他们常坐的靠窗位置。
很快,两碗热气腾腾的拉面端了上来,一碗清汤寡水,只有几根面。
另一碗,堆着满满的牛肉,汤色浓郁,没有一丝碍眼的香菜。
老板放下碗,顺口道:“苏小姐没来?她那碗我可一点香菜沫子都没敢放!”
说完,又去忙了。
江景白僵坐在那里。
目光死死盯着对面那碗双份牛肉、不加香菜的面。
热气氤氲,模糊了视线。
恍惚间,他好像看到苏酥就坐在对面。
她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面,鼻尖被热气熏得微红。
她会把碗里最大的一块牛肉夹给他,笑着说:“你辛苦,多吃点。”
她会在他因为破产焦头烂额时,默默地把家里最后一点积蓄塞给他,说:“先拿去应急,我少吃几顿好的没关系。”
她会在他应酬喝得烂醉如泥的深夜,用瘦弱的肩膀把他扛回家,一遍遍用温水给他擦脸,喂他喝解酒汤,守着他直到天亮。
她会在寒冬的出租屋里,把他冰冷的脚捂在自己怀里暖热,哪怕自己冻得瑟瑟发抖。
记忆闪过,那些被他忽视、被他遗忘、被他习以为常甚至觉得厌倦的点点滴滴,此刻像汹涌的潮水,狠狠地朝着他的心脏拍打来。
他想起来。
他第一次带她来这家面馆,是他刚创业成功,意气风发。
他说:“苏酥,以后我天天带你来吃!”
她笑得眼睛弯弯:“好呀!我要双份牛肉,不加香菜!”
他破产后最艰难的那段日子,他每天灰头土脸,最大的慰藉就是回家路上给她带这碗面。
看着她吃得满足,他再累也觉得值得。
他曾以为,这碗面就是他们同甘共苦的象征,是他永远不会忘记的承诺。
可自从江瑶回国后,一切都变了。
她厌倦了粗茶淡饭,厌倦了这一碗牛肉面,甚至厌倦了苏酥。
所以,他一次次试探,一次次敷衍,渐渐也觉得这面馆不上档次,配不上他江总的身份。
他带江瑶去吃昂贵的日料、法餐。
他忘了苏酥其实只爱吃这一口。
他甚至忘了……她不能吃香菜。
他亲手,在她那碗象征“不离不弃”的面里,加了香菜。
像亲手在他们千疮百孔的感情上,撒了一把最致命的毒药。
一声破碎的呜咽从江景白喉咙里挤出来。
他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颤抖。
滚烫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进面前那碗清汤面里,溅起小小的水花。
他颤抖着手,把对面那碗双份牛肉、不加香菜的面,端到了自己面前。
拿起筷子,他夹起一筷子面条,混着大块的牛肉,塞进嘴里。
他机械地咀嚼。
面还是那个味道,汤还是那么鲜,牛肉软烂入味。
可此刻吃在嘴里,却混合着眼泪的咸涩,苦得他五脏六腑都拧在一起,难以下咽。
他强迫自己吞咽,像是在吞咽自己亲手酿下的苦果,像是在吞咽那些被他践踏的真心和岁月。
一口,又一口。
泪水流得更凶,他像个饿极了又找不到归途的孩子,一边无声地崩溃大哭,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那碗早已凉透、却承载着他们所有过去的面。
老板在远处看着,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没去打扰。
那碗双份牛肉、不加香菜的面,终于见了底,连汤都喝光了。
江景白放下碗筷,脸上泪痕交错。
胃里沉甸甸的,塞满了食物。
心,却空了一个大洞,呼呼地往里灌着冷风。
他环顾着这间小小的、承载了他们太多回忆的面馆。
这里曾经是他的救赎,是他们的港湾。
现在,只剩他一个人。
他对着一只空碗,仿佛失去了一切。
那个在他一无所有时,毫不犹豫撕掉自己前途也要陪他扛的傻姑娘。
那个在他得意忘形时,默默帮他熨平西装褶皱。
那个在他失意醉酒时,用瘦弱肩膀扛他回家的女人。
是那个把他的喜好刻进骨子里,却被他一步步推开的爱人。
他用苏酥不够懂事,为自己开脱。
可苏酥说得对,不是香菜的事。
是他变了心,是他亲手,一点一点,磨灭了她的爱。
然后,在她终于心死离开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失去的,是整个世界。
他伏在油腻的桌面上,肩膀剧烈地耸动。
空旷的面馆里,只剩下一个男人绝望的呜咽。
10.
冰岛不起眼的一个角落处,招牌上,冰岛文和中文写着:【极光面馆】。
而苏酥正系着干净的围裙,在后厨利落地揉着面团。
五年,足够一个人脱胎换骨。
初来时,举目无亲,语言不通。
从洗碗工做起,手上磨出茧子,脸上吹出皴裂。
她一点点攒钱,一点点学语言,终于盘下这间小店,卖家乡的面。
日子简单,充实。
冰岛的夜很长,极光在窗外无声流转,她不再需要谁许诺带她来看。
她自己,就站在了世界的尽头。
父母偶尔邮件,只言片语,透着疏离和不易察觉的后悔。
她已学会不再期待。
还有那个偶尔午夜梦回,想起的那个男人。
她已经将他彻底从她的世界抽离。
现在的她,只为自己活着。
他动作流畅,揉面,熬汤,切牛肉,一气呵成。
午后,阳光斜斜照进小店,客人稀少。
门上的铃铛轻响,一个穿着黑色大衣带着黑色帽子遮掩的奇怪男人走进来。
他身形挺拔,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风霜。
他沉默地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目光扫过墙上的菜单。
苏酥端着水杯走过去,用流利的冰岛语问。
“请问吃点什么?”
男人抬起头,他看着她。
她的脸被冰岛的寒风吹得微红,眼神平静,再无波澜。
黑衣男人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沙哑,用中文说:“一碗……忘情牛肉面。”
苏酥点点头,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好的,稍等。”
她转身进了后厨。
很快,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端了上来。
清亮的高汤,筋道的细面,铺着几片薄薄的牛肉,不加香菜。
黑衣男人拿起筷子,动作有些僵硬。
他挑起面条,吹了吹,送入口中。
熟悉的味道冲击着味蕾,却又那么陌生。
汤还是鲜的,面还是韧的。
他吃得很慢。
每一口,都要咀嚼许久。
苏酥在柜台后安静地擦拭杯子,偶尔抬头看看窗外飞过的海鸟。
自始至终,没有再多看他一眼,仿佛他只是无数过客中的一个。
一碗面,很快见了底,连汤都喝光了。
黑衣男人放下筷子,他抽出纸巾,缓慢地、仔细地擦了擦嘴,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庄重。
他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在柜台后忙碌的身影。
她微微低着头,一缕碎发散落在颊边,神情专注而宁静。
黑衣男人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摩擦出轻微的声响。
苏酥闻声抬头,露出一个礼貌而疏离的微笑。
“慢走。”
黑衣男人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他点点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寒冰冻住,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默默转身,推开那扇挂着铃铛的玻璃门。
门外,冰岛的风雪正起,大片大片的雪花落下。
他拉高衣领,没入风雪之中。
背影很快被白色吞没,像一片雪,融入了茫茫冰原。
苏酥收回目光,低下头,继续揉着案板上雪白的面团。
面团在她掌心变换着形状,一滴无形的泪从眼角滑落。
窗外,风雪正紧。
冰岛的极夜,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