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汽车!”田里瞬间炸开了锅。这年头,自行车都是稀罕物,小汽车更是只在画报上见过!
“我没眼花吧?那是……小汽车?”
“你掐我一把……哎哟!疼死了!让你掐你还真下死手啊?”
“别打别打!是你自己让掐的!快看,真是小汽车!不是梦!”
“我的老天爷!咱村咋会来小汽车?啥大人物来了?”
“谁知道呢!快,跟过去看看!”
一时之间,地里干活的人呼啦啦全丢下农具,朝着小汽车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霍母和杜婶对视一眼,也扔下锄头,跟着人群跑去。
车上的几个人自然也注意到了车后跟着的一大群清水大队村民。
副驾驶座上,穿着绿军装的年轻战士郭涛兴奋地探头往外看,激动地扭头对后座说:
“霍教员,你们村的人可真热——”
话没说完,看到后座霍淮川那张毫无表情的俊脸,后面的话立刻卡在喉咙里,讪讪地缩回了头。
开车的聂鸣也赶紧给他使了个眼色,让他别出声。
郭涛乖乖坐好。
后座的霍淮川虽然坐着,身形却依旧高大挺拔,在这狭小的车厢里显得格外压抑——或许也跟他周身散发出的那股沉郁气息有关。
他长相极为英俊,五官硬朗,眉峰如刀,薄唇紧抿,只是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那双狭长的眼睛黑沉沉的,如同不见底的深潭,几缕发丝贴在额角,长长的睫毛低垂着,遮住了所有情绪。
他就是高明珠惦念着的、清水大队村民们议论的中心人物——霍淮川。
前面两人的小动作,霍淮川不是没看见。
但他没心思,也没力气去管。
他的目光越过挡风玻璃,投向远处隐约可见的一处崭新的小平房,那是村里最像样的房子之一……
也是他的家!
他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攥紧。
这细微的动作,前面两人并未察觉。
他们此时的心里,只剩下沉甸甸的难过和愧疚。
霍淮川是他们空军歼击机团最耀眼的新星。
十六岁入校,二十岁入团,随后就在全军空战比武中夺魁,二十一岁被师长特批跳过射击副主任,直接担任空战科目主任,负责全团带教。
虽是正连职,但享副营待遇,前途无量!
可就是这么一位前途光明的年轻教员,在一次任务中为了保护手下的兵,受了重伤。
医生断言,他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
郭涛和聂鸣,正是当初被他豁出命保护下来的兵中的两个,看着曾经的英雄变成这样,他们心里怎能不遗憾?不难过?不愧疚?!
车厢里的空气重新变得沉重。
车子开到岔路口,左右各有一排房子。
聂鸣放慢车速,不知道该往哪边开。
郭涛小心翼翼地回头问:“教员,是……左边吗?”
“左边,”霍淮川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受伤三个月多月,他极少说话,开口也是几个字地往外蹦。
聂鸣把车稳稳停在左边院门口。郭涛赶紧下车打开后门,聂鸣则迅速从后备箱拿出轮椅展开。
霍淮川已经用手撑着座椅,试图拖着毫无知觉的双腿往车门边挪动。他个子太高,猛地起身,“咚”的一声,额头重重撞在车顶框上。
周围的空气似乎又冷硬了几分。
郭涛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他和霍淮川同期入伍,深知这位教员骨子里有多骄傲,可现在……
他强忍着,硬着头皮伸出手:“教员,我、我抱您下来?”
这话他说过好几次,每次都觉得像在往教员心上扎刀子。
霍淮川垂着眼,盯着自己毫无反应的腿,眼神里闪过一丝浓烈的厌恶。
他深吸一口气,咬着牙,再次用手臂发力,一点点挪向车门边缘。
看他挪得艰难,郭涛实在不忍,一咬牙,俯身将他稳稳抱起,放到了聂鸣推过来的轮椅上。
“哎!军官同志!军官同志!”这时,那些追着车跑的村民也气喘吁吁地涌到了近前,看到他们的军装,兴奋地喊着。
霍淮川立刻把刚刚随手从车上拿下来的毯子盖在了腿上。
聂鸣看到了,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心里懊悔得不行。
刚才瞎兴奋什么?引来这么多人围观!教员那么骄傲的人,现在这样子,肯定最不愿被人看见。
可后悔也晚了。
人都涌到跟前了,众目睽睽之下,总不能落荒而逃,那更难看。
跑过来的村民们越靠越近,终于看清了几人的模样,自然也看到了轮椅上坐着的人。
“哎?怎么有个人坐着?”
“看着怪眼熟的……是坐轮椅?腿出问题了?”
军装、轮椅、腿有问题……
大家脑子里瞬间想起了这些天村里传得沸沸扬扬的事——霍家老三腿残,要回来了!
眼前这情形,可不就对上了吗?
大伙儿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互相交换着眼神,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不约而同地脱口而出:
“是霍家老三???”
目光齐刷刷转向落在人群后头的霍家人。
霍母和杜婶在人群中也听到了议论。
霍母脚步猛地一顿,眼睛死死盯住轮椅上的人影,拔腿就冲了过去。
距离越来越近,那张苍白冷峻的脸清晰地映入眼帘——
正是她的儿子,霍家老三,霍淮川!
“老三!”霍母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冲到轮椅前,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瘦脱了相的儿子。
他腿上盖着块毯子,看不清腿的情况。但整个人瘦得像根枯竹,瘦骨嶙峋地撑起单薄的衬衫,露出的手腕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蜿蜒,手指关节突兀地凸起着。
霍母几乎认不出这是她那个高大挺拔的儿子了。
她颤抖着抬起双手,想摸摸他,又胆怯地不敢碰触。
直到霍淮川嘶哑地叫了一声:“娘。”
霍母的眼泪唰地涌了出来,连连点头:“哎!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可怜的儿子!
其他村民也围了上来,看着眼前的霍淮川,都有些不敢认。
还是善于交际的杜婶笑着走上前:“淮川啊,你回来啦?我们还以为得再过几天呢,没想到今天就到了。”
“舅母 ”霍淮川点头打了个招呼,便不再多说。
杜婶也没觉得尴尬,转向霍淮川的两位战友:“你们是淮川的战友吧?你们好,我是淮川的舅母,这是他娘!”
聂鸣和郭涛赶紧打招呼:“舅母好!阿姨好!我们是淮川的战友,我叫聂鸣,他叫郭涛。”
“聂同志,郭同志,辛苦你们送淮川回来啊!”杜母非常热情,“走走走,别在路边站着了,咱们先回家。”
说着就要和霍母一起推轮椅。
聂鸣和郭涛见状,赶忙去后备箱拿霍淮川的行李,扛着跟在后面。
霍母和杜母推着霍淮川走在前面带路。经过老屋时没停,径直往后院走,一边跟聂鸣、郭涛解释:
“淮川结婚时盖了新房子,现在回他自己家,就在这后头,不远。”
“哦,原来是这样!”郭涛了然地点头,带着笑攀谈道:“哎,那嫂子在家吗?”
谁也没注意到,郭涛说到“嫂子”时,霍淮川搭在腿上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薄唇抿得更紧。
杜母笑道:“在呢在呢!淮川媳妇平时都在家的。你们也知道他媳妇啊?”
“那哪能不知道啊?”郭涛和聂鸣同时笑了起来,打趣地看了一眼沉默的霍淮川:
“教员在部队可没少跟我们提嫂子,说嫂子多么多么漂亮,多么多么温柔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郭涛和聂鸣的笑声很有感染力,杜母、霍母和周围的村民听着也跟着笑起来。
气氛似乎轻松了些,大家都善意地打趣着霍淮川。
但当事人本人依旧沉着脸,一言不发。
聂鸣和郭涛都注意到了他的沉默,彼此对视了一眼,心里不由得打起鼓。
教员受伤前,在部队确实经常提起他妻子,每次说起时,脸上都不自觉带上笑意。
还经常写信,大家每次看到他寄信都会打趣他。
谁都看得出来,他非常爱他的妻子。
但大家也都知道,他妻子很少回信,他隔几天就要去收发室问有没有他的信,结果大多数时候都是失望而归。
大家私下里多少有些猜测,只是从不当面说。
在教员受伤后,有段时间需要人贴身照顾。
大家都提议打电话让嫂子来照顾,他却坚决不同意。
而且每次有人提起嫂子,他脸上总会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心事。
大家虽然不会在他面前点破,但背地里难免猜测。
是不是真像他们想的那样,嫂子其实并没有那么在意教员?以至于教员受了这么重的伤,都不敢告诉嫂子?
到了门口,门是关着的。
郭涛见状有些奇怪:“嫂子是不是不在家呀?”
“应该是在家的,她一般不怎么出门,叫一声就行,”杜母说着,提高声音喊道:“明珠!明珠!”
高明珠睡得正沉,一阵喧闹声把她惊醒。
她迷糊睁开眼,窗外吵吵嚷嚷的,像是院里院外都挤满了人。
她瞬间清醒过来,连忙看了一眼手表——竟然已经下午三点多了!
这个时间点,这动静……是淮川回来了!
她立刻从床上坐起,趿拉着拖鞋就往外跑。